第23章 什麽都不知道
什麽都不知道
衆人都到齊了。
鄉裏農家小飯桌擺了一桌,二姨夫抽着煙在上首,兩側坐雙方家長。
千紅媽戴着花,抹了頭油,錢千裏低頭摳桌布,又打哈欠又打噴嚏,眼睛快要睜不開。
千紅還沒到。
對着玻璃門照自己的形象,千紅擺弄頭發。梳開發梢,微卷的頭發被她在家一剪刀了斷了,和城裏的生活也一刀兩斷。現在她齊劉海齊發梢,別在耳後像個從沒出過門的良家閨女,耳朵上挂着媽傳給她的耳環,一身粗布裙子看起來勤儉持家。
門裏,千裏逃了出來,隔着玻璃對她擠眉弄眼。
千紅提着裙擺進門。
“你看起來像個灰姑娘。”千裏說,揪着她的裙子不放,千紅要打他,他才松手:“是那種正在幹家務的,不是去舞會的。”
意外的,千紅沒反駁他,也沒擡手揍扁他,只輕輕嘆了一口氣。
“不想嫁別嫁嘛,兜兜轉轉又是這個大馬猴。”千裏推開門,兩人一起入席,千紅旁邊是褚石頭,兩家還是懇求二姨夫做媒,現在坐在一起,美其名曰看看情況。
雖然吃飯之前二姨夫曾經表示“千紅你看不對他,就給二姨夫說,二姨夫給你說個更好的。”
但是,在村裏,往往兩家長輩坐在一起吃飯,讓媒人坐在中間,這就和訂婚差不多了。
依她經驗,此刻褚石頭手裏應該握着他家祖傳的镯子,如果有錢就是金镯子,再不濟就是銀的,最窮的人家掏出一對黃銅镯子是要笑掉大牙的。而她千紅如果點頭,二姨夫将會得到豬頭一個紅包二百,還有一條煙。
兩方家長應該都各自掂量着紅包,揣測對方的紅包多厚多大,等送完這一輪就可以按早早議定的彩禮把她許出去,用方言說“給出去”,這樣就可以等結婚抱孩子了。
褚石頭的兩位家長明顯沒有對千紅達成統一的意見。他爸看見千紅,眼神裏流露出分外贊賞,好像今生不能讓千紅進他家也得來世再約,而他媽則提前露出一股惡婆婆的挑剔态度,冷着一張臉,鼻子細長,乍一看像紅中麻将牌立在座位上。
至于那小夥本人,看見她就笑,明明也沒見過幾面,就笑得很殷勤,不知道結婚之後會是什麽德性。
等等,結婚?
她捏了一下手背,讓自己不至于提前想那麽遠。
因為褚家嫌棄在先,錢家的人臉色都不太好,擺出一副“能娶到我女兒是你高攀”的神情,夾在中間的兩個年輕人像看四尊神龛對望,貼臉比着香火,帶着超然的神情明裏暗裏拼搏。
還都慈眉善目地笑着。
你看,千紅媽很明顯對褚石頭他媽很有意見,上廁所的時候還說啊呀總共上來一盤蝦,那女人筷子一撈好家夥,就剩仨,給誰吃?摳門得要死。
而且褚石頭他媽很明顯也不喜歡千紅,千裏傳音來說,褚石頭他媽說:“出去打工回來的身子是不是幹淨的還不知道,胸脯那麽高長得不像正經人家的姑娘。”
千紅啃豬蹄,啃了一半全無胃口。
這事還能成?
還真能成。
千紅和褚石頭陪着大人笑,吃了一會兒,二姨夫說:“那就定了吧?”
千紅媽說:“我覺得孩子們願意,挺好。”
石頭媽說:“我看千紅這孩子挺好,好生養。”
出了什麽問題?仿佛剛剛背地裏嫌棄得恨不能拿筷子戳爛對方的眼睛的不是她倆似的。
“我得再考慮考慮。”千紅說。
她簡直像在全家發喪的時候看趙麗蓉的小品笑得前仰後合似的有罪。
這姑娘明顯不會看人臉色。
千紅有自覺自己不太會看人臉色,但是在一桌議論把她賣到哪裏何時去賣,賣個什麽價錢的飯局上,她覺得自己必須得說點兒什麽。
她還不想嫁。
從城裏回來唯一明确的事情就是這個。雖然沒有任何人在耳邊吹風說不嫁好哇我們都當摩登女郎,可她回來後,心裏就萌生了這個明确的念頭。
褚石頭總被她拿來和楊主管對比,楊主管人雖然差勁一些,但畢竟有錢,千紅見過有錢人,再看褚石頭就覺得窮酸。
而且,議定的彩禮內容是,貸款在縣城買房,婚後二人共同還貸。
這麽着,那她為什麽不自己買呢?還能在房産證上寫自己名字。
她語出驚人,二姨夫說:“那你給姨夫個準信,啥時候考慮好?”
石頭媽說:“啊呀,千紅去過城裏,那眼界不一樣,心裏野得很,瞧不上我們村裏的了。”
陰陽怪氣的,好像當初沒和褚石頭一道嫌棄過千紅土似的。
誰高攀誰?
千紅說:“啊呀那我考慮好了,我沒看上褚石頭,我回去呀。”
誰還怕誰。
石頭媽說:“是城裏來的姑娘都會白吃人的酒席?”
這桌飯是男方請客,于是石頭媽搶蝦搶肉搶鱿魚都特別硬氣,鄉裏小飯桌看着土,一桌飯也得花個不少錢,千紅拍拍屁股要走,于是被一句話留下了。
“老姐姐,這是規矩,你咋,你想人家姑娘一下就看上你們石頭?你們那會兒還嫌棄人家咋不說?”二姨夫及時出面維護千紅,千紅提着裙子一笑,二姨夫抽起煙來,敲着桌子,沉吟片刻,對千紅說,“千紅,你想嫁個啥樣的?石頭哪裏不好?”
“他想要城裏的,城裏的沒看上他,他才來找我,我是啥了?縫胳肢窩的破布,瞎湊合了?”
千紅說的是心裏話。但心裏太多話,她只說了這一條。
她不太想結婚了。
人心隔肚皮,那麽好的楊主管撕開有錢的皮囊,包藏禍心,千紅至今心有餘悸。
她很怕遇到下一個壞人,本就不想嫁的心情就變得強烈。
媽說:“千紅呀,你想要個什麽樣的,跟你二姨夫好好說,說仔細,都是家裏人,什麽好的不給你找,你別去過城裏眼光放得遠,耽誤得嫁不出去。家裏啥都有,有你的嫁妝,別操心這。”
爹在炕頭躺着睡,因為肚子疼就沒去鄉裏小飯桌。千紅和她媽壓低聲音讨論事情,爹翻了個身:“呀,千紅媽,你給我揉揉肚子。”
掀開被子,千紅媽魔法般的雙手在她爹肚子上揉來揉去,千紅驀地想起她給段老板揉腦袋,結果給一巴掌扇了個趔趄。
可能她手法不夠純熟,沒有帶上神奇的魔法。
爹哼哼着躺着睡着了,媽說可能是生水喝多了,大熱天的貪涼,剛從井裏打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往肚子裏灌,給生水激靈着了。
說着說着話又繞回來:“你跟媽說,你想要個啥樣的?要個大明星?”
媽也埋汰她。
“想要個好人。”千紅說。
“咋,你看人不是好人?”
“那誰知道。總得認識認識。”千紅坐在板凳上摸貓,黃貓抵觸被她撫摸,四只爪子死命蹬她的臉,或許是剛踩過煤灰,順勢蹭到她臉上,臉也花了,和貓一個模樣。
于是千紅媽說在二姨夫那裏物色名聲好的老實人給千紅留着。
但十裏八鄉的小夥子大都出去打工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千紅得以在家裏坐着織毛衣,等一個好人出現。
結果等來了孫小婷。
孫小婷把她的心靈雞湯捧來。
“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咱們說好了死也死一塊兒,你不講義氣。”
誰跟你說好死也死一塊。
千紅摩挲心靈雞湯的封皮,心裏一陣陣嘆氣。都不進城了,讀書有什麽用,學習,還能學習什麽?再學學怎麽縫衣服?她修補衣服的手藝傳承她媽的衣缽,早早地修煉大成。
“哇你是不知道,前兩天,廠裏來了一幫警察,把張小妹铐走了!後來我聽說哦,太吓人了,張姐把她推出去勾引楊主管,她一刀捅了楊主管沒給發現,後來不知道怎麽着,連張姐也差點給捅了,這才查出來。”
千紅一個激靈,跳起來:“什麽?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我是看完熱鬧才回來……啊呀,幸虧你走得早,張小妹連她姐都捅,你和她走那麽近,讓人一刀豁死了,我怎麽辦。”
那把丢失的刀終于落定去處,曲裏拐彎兜兜轉轉還是插進楊主管心口。
可她什麽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