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不認識那種人

我不認識那種人

在汽車站拐個彎,千紅仍舊回到罐頭廠。罐頭廠有三件事物把她拽回去,孫小婷,行李,工資。

她清白幹活,只開了一個月工資,剩下半個月不能不算,飯卡中的錢還需提出來,即便回家,行李也要帶走。孫小婷至今不明就裏,還需和她說明白以免惹她擔心。

罐頭廠保安平時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穿着拖鞋聽着收音機,穿着個二股筋背心一天到晚地眯着眼睡覺,千紅每次看見他都懷疑就算賊大搖大擺地進廠,保安也肯定還是這副德性。

偏巧這次看見千紅就好像貓看見了耗子,目中精光閃過,沖過來把她攔住了:“你已經被炒鱿魚了!”

“什麽叫炒鱿魚?”這是個新鮮詞。

“就是不要你了,去吧去吧,去別地兒找事情做。”

千紅這條鱿魚無處可去,而且還會噴毒汁,從段老板那裏回來後就充滿戾氣。

“工廠你開的?我去哪兒?去你家祖墳幹你姥姥?”

“現在是文明社會了!你說話注意點兒!”

千紅憋住了剩下的不文明詞彙,一把推開保安:“我去拿我行李!我這就滾!”

宿舍樓灰黑一片,才兩天沒進來,就愈發覺得逼仄潮濕,腦袋随時能頂天。走廊裏沒什麽人,現在正是上工時候,空蕩蕩的,宿舍都鎖了門,千紅正在摸鑰匙的時候,冷不丁地聽見個男聲:“錢千紅!”

虧保安防備她,卻絲毫不防外人,褚石頭大搖大擺進來,連腰也不必彎,手裏提了個包裹,沖着她站,臉上挂着些讪笑,又似乎是打量似的,多看她兩眼。

“我前兩天回家,你爸媽托我給你帶些衣裳,你媽說,城裏要是有時興的樣子就學着給你弟弟納雙鞋墊。”

包裹青綠色,灰蒙蒙的,仔細一看是媽的頭巾拿來當包袱皮,以前細心綴過的流蘇還在,千紅接了包裹,心裏堵得慌,開門,讓褚石頭坐進來喝口水。

褚石頭左右打量她這宿舍,千紅床鋪幹淨,他欠起屁股挪開,轉到凳子上,捧着搪瓷杯子,千紅抄起空的熱水壺晃蕩了一下,出去打了水,回來徑自往褚石頭捧着的水杯裏倒:“讓開點兒,別燙着。”

所幸沒燙着,但濺起來熱水花兒逼得褚石頭直眨眼。

猶豫再三,褚石頭還是問她最近怎麽樣。

“你來打聽什麽?打聽我蹲局子?不是大事,我們主管讓人捅了一刀,拉我去調查情況。”千紅大剌剌地交代,反而堵得褚石頭沒話說,褚石頭年紀和千紅相仿,瘦成猴子似的,摩挲杯子邊緣,過了好大一陣才說:“也沒事,順帶就是說,你啥時候回家,咱倆一起回去也有個照應。”

“都不一個村,照應什麽照應。”千紅果斷回絕,而且她這工作像個肥皂泡,說不準明天就收拾鋪蓋卷滾回去呢。

從段老板那裏回來,她元氣大傷,像重回娘胎活了一回似的腦子一團亂,找了幾個借口好說歹說把褚石頭攆出去,倒頭在床上就睡下了。

包裹裏幾件衣服,兩雙鞋墊,還有一把青棗,千紅翻騰包裹,委屈得眼熱,只想立馬回村上炕頭揉搓貓腦袋。

什麽公道,什麽名聲,還是不如睡大覺實在,受夠委屈,在城裏見過了世面,回去在炕頭睡着就行了。

洗了把臉,千紅心裏平靜下來,卯着股勁兒就要回村裏。孫小婷不在宿舍,也沒打聽到,張姐也讓放回來,照舊磕着瓜子沒好氣地說:“哎呀,興許是找男人去了,天天看你搞,她眼紅得不得了,要把自己嫁出去呢。”

瓜子皮簌簌落落地往下飛,她下鋪空了,床鋪上密密麻麻的瓜子皮沒人收拾。

“你腦子裏除了男人和男人那玩意兒就沒別的東西了是吧?”千紅本想再嗆兩句,但思鄉情重,沒好氣地說,“孫小婷回來就跟她說,我認命了慫包了,滾回村裏去了。”

嗑瓜子聲戛然而止,張姐從床上下來,拽着她不讓走。

“你聽我說,你幫我個忙。”

“不管。”千紅甩着臉子走了。

周邊村莊連綿不絕,每個都很窮,三裏村窮得更甚,比起千紅在的六裏村還要窮出一個年代去。老張看段老板的面子,帶着她繞路進村,土路坑坑窪窪,前一天好像下了雨,泥濘得車轱辘空轉,老張下車看了一下,歪歪方向盤把車子擡出坑。

過了塊兒褚色大石頭就是三裏村,張姐家據說在進村南邊最破的三件草房裏,房前擺着一大捆葵花杆子。

她還是答應了,想着再也不進城,和張姐也是最後一次見面,自己繞一繞也勉強算順路,拎着張姐給的包裹進了村。

老張抽着煙往外看:“這窮雞毛地方。”

葵花杆子散亂成一團,看起來就像讓十級大風給刮散了似的,門前長滿雜草,有一排腳印踩倒草稈,千紅蹑手蹑腳地踩腳印進門,拉開木擋板,院子裏坐着個開裆褲小娃娃,在泥地裏搓泥條,泥裏埋着半截沒了眼珠子的洋娃娃還有個兩把塑料小鏟。

千紅撲上去把小娃抱起來,拍拍光屁股上的泥,沾了自己一身泥。

“有人嗎?”千紅探頭探腦,窗戶啪嗒一聲打開,露出一根瘦長的手臂,酒氣撲面而來。

“□□的老祖宗!誰!誰來了?麻求煩了哇……”裏面的男人說話嘶啞,聽見千紅的聲音就開始嚎叫,像寒風裏不搭巢的鳥,嚎得老張也下車到千紅旁邊,抽了根煙,又遞給裏頭那根手臂一支:“就讓自家閨女在外頭耍?自個兒在這兒喝酒?”

“關你媽的球事!”裏頭的人把煙別到耳朵後,終于從窗口露出腦袋,雜亂的蓬松的長發髒膩得一绺一绺垂在臉前,打着赤膊,下半身的軍綠色褲子沒提起,褲腳卷得高低不一——他從窗口翻出來,跌了一跤,在泥裏擡起胳膊,喝得不省人事,“沒法活了哇,你們把娃娃抱走哇,養不活了養不活了,一塊兒死了哇。”

老張抽着煙:“你上去扇他一巴掌。”

千紅搖搖頭,她抱着的女孩不知道哭,含着沾滿泥的手指頭睜着一雙大眼睛看千紅。千紅把她手指拽出來,輕輕一拍,有些嚴厲地斥責:“不含手指頭!髒!”

酒鬼想必是張姐的丈夫,喝得在泥裏打滾。家裏沖過來這麽兩個陌生人也無動于衷,嘴裏罵罵咧咧,說都是時代不好,都是村支書不好,都是賣酒的不好,都是他老婆不好。

包裹裏有小孩衣裳,千紅抱着孩子進門,打了水給小女孩擦洗身子,換上新衣。

還有些錢,幾塊糖,估計之後就要變成酒。

老張在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看千紅解下自己的頭繩給孩子編辮子,忙完了,小孩被裝點成了個正常人家的孩子。

“別管了,回哇,你看她老子那副球樣。”

“張姐也沒說她家有沒有什麽別的親戚。”千紅被孩子抓撓頭發,搞成了個爆炸頭,扶着興致勃勃摸她鼻子又摸她耳朵的小女孩遲疑着,發現孩子的異常。

這小女孩看起來眼斜嘴歪,憨憨地笑,被千紅擺弄了這麽大一會兒也不知道哭,也不會叫人,她驟然明白張姐為什麽不帶着孩子。

這是個累贅。

千紅心裏有想法,把孩子抱回去。可她一時沖動多了,受過挫,也知道這事非同小可。她個大姑娘抱着孩子回村,怎麽都說不清楚,人言可畏。

扔下孩子也不忍。

老張解開包裹把糖攥進小孩手裏,把千紅從孩子手裏扒拉出來,拎着她衣領子就往外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老娘都不管她,你管得寬,給自己添堵。”

算是幫了張姐的忙,踏進張姐家門就是以德報怨了。張姐拼了命地攀附男人,千紅不能茍同,卻還是多了分憐憫。

她不讨厭張姐了。

再往車上坐的時候,老張嫌棄地拿擦車的毛巾扔過去讓她擦淨自己再坐。

車子往四裏村去,五裏村……六裏村。

“就到這兒吧。”

千紅拽着行李,天色已經變黑。她摸出家裏給的青棗遞過去,老張接了:“給我還是段老板?”

“……給您吧。”千紅不想和段老板有什麽瓜葛,“謝謝您帶我回來。”

“進城進得不錯呀,講話很文明。”老張開她玩笑,她心底有事兒,悵然若失地擺擺手。

“哎,我送了好些段老板手底下的小姐回家,你是頭一個這麽客氣這麽禮貌的。”

“我不是!”

“那你怎麽認識段老板?”老張饒有興味地搖下車窗,關了貨車的前燈。

“我不認識,誰認識那種人。”心裏有氣,千紅憋足了勁兒,可沒有底氣。如果不是段老板把她放走,她是不是就被強迫做那事了?她千紅真是沒出息,雄糾糾氣昂昂,最後落得這麽狼狽。

城裏人都包藏禍心,她想正正經經地靠自己老老實實掙錢,可總是遇到些什麽破事。

“是,她是挺壞的是吧?我二姑娘要罰款才能上戶口,讓她給我找關系,好家夥,從中間抽了我六千塊,我還不如去交罰款……”

雖然在抱怨,但老張還是在笑,看起來一點兒也不介意,咬了一口青棗,“你說不是就不是吧,回去好好幹活,嫁人,女孩子家家的別來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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