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渺小的一點

渺小的一點

好好的孩子,進了城一趟,說瘋就瘋了。

千紅爸把千紅的症結歸結為鬼上身:就說不讓你去看那老頭,你看!

從縣城跑回來,又沖沖地說要去打工,千紅的反常舉動在錢千裏看來有點兒神經質,背地裏拉着千紅問:“姐,你就跟我交個底,是不是搞對象了?”

連錢千裏都不能明白,千紅覺得很茫然,她抓撓着腦袋,覺得想掙錢三個字橫看豎看都挺正常,怎麽大家都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

炕頭,千紅媽淚水漣漣,控訴自己命運的不公,先是女兒沖出去打工回來名聲不好沒人要,丈夫突然得了急病花了大錢,兒子也不争氣學習不好,家裏的貓一天到晚叫春也不着家嚎得她胸口疼,這下好,千紅瘋了,還跑爛了一雙涼鞋。

誰家就像這樣!?

千紅媽發出擲地有聲的質問,戳着千紅讓她環顧十裏八鄉是不是都像她們姐弟一樣不省心?

但千紅執意要掙錢,千紅媽攔也攔不住,尤其看見她在縣城書店亂花錢,買回本織毛衣的書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不是給弟弟買麽!誰家男孩織毛衣!

十裏八鄉的煩心事可能都沒有千紅家這麽多,在千紅媽看來,這就是老天爺和她作對,她戳着炕感覺精疲力盡,懶得搭理她,連帶繼續把她捆在炕頭,晚飯都不做了。

千紅爸嘗試問:“孩她媽,晚上吃啥?”

“吃啥?吃我哇,一家老老少少張着嘴要把我吃了!”說着說着又哭了。

第二天千紅媽就調整過來了,她尋訪十裏八村的能人,找來了一位狐仙給千紅趕鬼。

彼時,千紅在炕頭被捆了大半天,憋尿憋得臉色青紫。

狐仙進門,被她的臉吓了一跳:“這是冤魂憋在腦袋裏了!”

“我想去廁所。”

“不行,污穢之地!冤魂法力大增,來——”

狐仙四十來歲,塗脂抹粉,燙了一頭紅紅的卷發遮掩稀疏的頭頂,胖得像只母雞落窩,張開翅膀沉下屁股坐上炕,穿着滿身紅藍白相間的道袍模樣的衣服,從袖子裏掏出一杆拂塵。

拂塵在臉上晃來晃去,癢得千紅想去廁所的願望不住翻滾。

耳邊響起吱吱呀呀哼唧哼唧的調子。

她在冒汗,只想掙脫繩子離開,但狐仙哼唧很久,最後還是問她:“你去不去城裏?”

“去啊。”

狐仙沉思:“不行。”

去城裏不行?去城裏是中邪?千紅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狐仙和千紅媽聊起後續事項,端走了一碗雞肉和一筐雞蛋,說明天帶着千紅去她家,她要好好做法。

“媽,我想去廁所。”千紅虛弱地喊,媽給她松綁,警惕地看她,她跌跌撞撞滾下炕,把她媽媽吓了一跳。

真是中邪了。

狐仙還沒走遠,吃着雞肉拎着雞蛋惬意得真和狐貍變的似的,千紅以前信這些,但她被作法,只感覺一陣被欺騙的憤怒。

據狐仙說,她是被醫院的老爺爺上了身,神智不清,會冒充千紅和家人相處,讓他們格外注意。

于是她爹她媽對她格外客氣。

爹還給她倒了酒,要和老友喝酒,客客氣氣地請他離開千紅的身體。

“我不是……我沒讓上身,爸,你清醒一點,不信你問問我小時候的事情?”

千紅媽默默不語,淚水漣漣,千紅驟然想起狐仙也叮囑過“鬼”會急切地證明自己就是家人,叫他們小心一點。

不說話,吃罷飯收拾碗筷都被媽截住了,把她捆到角落,躺下蓋被,翻身都嫌困難。

被褥熱,她蹬開被子,媽大驚失色就要沖出去喊狐仙,千紅委屈得直哭。

怎麽想去工廠就不是她呢?

她還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錢千紅啊!

不能急切地證明自己,但默不作聲,父母夜裏的低語又讓她很不安。

他們認定了她是中了邪,怎麽乖乖巧巧在村裏長了這麽大的千紅說瘋就瘋了,去廠裏還好回來了,人家背地裏都戳千紅的脊梁骨,說她在縣城肯定幹那種事,他們倒是相信千紅肯定沒幹,但是不就是個工廠,有什麽好留念的?

他們又不安了,彼此議論,從後往前推千紅的生平,拿出證據證明千紅不是心旌蕩漾,但越說,他們越覺得這場病花沒了千紅的嫁妝,孩子心裏肯定不高興。

千紅肯定是想嫁,要給自己掙嫁妝去。

第二天曬出去的枕巾都是濕的,千紅哭腫了眼,覺得很不甘心。

疊被子的聲音像拍打枕頭,北方厚重的被子疊起來聲音沉悶,砰砰地響,砸出灰,落在陽光中,零碎漂浮,游蕩眼前,千紅被扶起來,雙臂酸麻。

她媽媽還以為她是老爺子,客客氣氣地說:“您也別委屈,人各是各的命,今天大仙給您做法,我給您燒紙,您放心地去吧。”

“你放心地去吧。”狐仙請鬼上身,據說上來的是老爺子過世多年的老伴,臉上寫着慈愛安詳,勸說千紅早早解脫。

千紅只好配合演戲:“那我走了。”

走了。

千紅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去,她只好說“我不進城了,我不掙錢了,我等着嫁人呀”。

大家都對狐仙投來贊許的目光,一只豬頭一箱餅幹,又送了個紅包。

千紅的嫁妝肉眼可見地見了底,家裏的錢也見了底,一家人離開狐仙家,議論着今年可千萬別來雹子,收成好,兩三年就把嫁妝攢出來了,收成不好就得借錢,要叫人瞧不起了。

拆了一件穿不下的舊毛衣,洗了毛線晾幹,左手邊放書,千紅開始滾毛線團。

那是件白毛衣,年久了泛黃,洗過之後白得耀眼,但和進門的孫小婷比起來還嫌不夠。

孫小婷穿着件白裙子走進來,直撲院子中央的千紅,她耀眼得像中午的日頭,千紅忍不住眯眼,把毛線一收,搭進塑料袋裏。

“千紅,我媽說我在家裏就是賠錢,讓我出去打工。”

千紅翻了一頁,挑中了一種毛線帽子的款式,專心致志地研究針法。

“家裏給找上了個遠房親戚,在廠區開理發店,你去不去?一個月一千呢,少是少了點,活輕,咱們還能學藝,等咱們學成了,咱們自己租個門市,自己當老板。”孫小婷興奮地直晃她肩膀,可千紅興致缺缺,一副懶得搭理她的模樣。

“你就認命啦?”孫小婷口不擇言,一激動,吐出了一句嚴重的話。

千紅噓了一聲,指了指屋子裏正在擀面的她媽媽。

孫小婷愣了好大一會兒,才把耳朵貼過去,聽千紅說計劃,如此這般。

又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孫小婷站在書堆中等千紅。腳邊是千紅這幾天陸陸續續放到她這裏保管的行李和書,還有錢千裏不要的初中英語書和磁帶,厚厚一紮,另一邊是她自己的行李。

可她并沒有等到千紅。

千紅蹲在家裏,媽早早地發現她的異常:“你要是敢出去我就打斷你的腿!”

孫小婷來找她,她說:“你自己去吧,我去不成了。”

“這是什麽話,咱們之間才有照應,你有主見,我都聽你的,可這回不成,你家一時半會兒拿不出嫁妝,萬一哪家來說親,你就給許出去了,到時候進了夫家要叫人瞧不起的。”

真是每句話都圍繞婚姻大事,是孫小婷的風格。

千紅提起三根針來織帽子:“你想學織毛衣嗎?”

“我學這個幹什麽,千紅,哎呀千紅!你醒醒……”

“不,你想學。”千紅遞給她一個毛線團,“我明天去你家教你。”

“我不想,啊呀千紅,進了城咱們就買毛衣,誰還費這辛苦……”孫小婷急得熱汗直冒,抓着毛線團左右手倒換,被貓盯上,撲面而來抓走毛線團在地上滾,千紅一把壓住貓,奪走毛線。

“你得學,明天下午我去你家,準備好東西。”

準備好她逃跑的所有行李,借錢千裏傳達千紅教孫小婷織毛衣的消息。

他騎着自行車從坡上沖下來,遠遠看見他姐和孫小婷扛着大包小包在油路上挪動,離得遠,他才發覺他姐并不胖,在黑暗的柏油路面上縮成渺小的一點。

翻遍兜裏只有五塊錢,他路過千紅,把錢扔出去,假裝沒看見,沖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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