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倒是個機靈的
你倒是個機靈的
客人垂着腦袋合眼,暗中使勁擡着脖子以免壓到千紅的手。
實際上不會。
千紅用西瓜排練過給人洗頭的奧義,雙手穩當可靠,但客人緊張。
壓了兩泵洗頭膏在手心塗勻,抹到客人稀疏的發間。蘊藏魔力的雙手逐漸變得溫柔,千紅沉着地搓洗頭發,注意客人細小的動作,眉峰的顫動或是突然抿起的嘴唇都代表她扯痛了人家。
一邊看一邊洗,蓮蓬頭對準發根,沖刷揉搓,一條毛巾搭上捋起,第二條毛巾壓在發根揉搓,扯掉第一條,把人送去秀芬姐那裏。
秀芬姐有一雙靈巧的雙手,能把一把頭發或燙或染,變成全新的模樣。
和孫小婷來之前,秀芬姐說:“你們自己心裏數,洗夠了兩千顆腦瓜子,摸過那麽多頭型,再來找我當學徒。”
客人眯起眼睛,說要墊發根,顯得頭發多一些。
店裏沒什麽客人,千紅擦手晾毛巾之後端詳秀芬姐的動作,嗅到染發劑發出的不好聞的奇異味道,再嗅指尖,指尖一股散不去的廉價洗發水的香氣。
理發店還有個學徒,別着褲腳歪在沙發上和千紅說話:“你是哪個村的?有對象嗎?”
學徒比她們高級,她們來,替代他做洗頭掃地的雜活,他已經可以在客人頭上幫襯了。
“有,我已經嫁人了,家裏還有個娃,對啦我已經四十了。”千紅和他扯淡。
那邊啧啧一笑:“那小婷呢?”
“她五十五了。”千紅任意編排,逗得學徒哈哈大笑:“錢小紅你真有意思。”
“我叫錢千紅。”
“就叫小紅嘛。”學徒拍她肩膀,被她抖開。
“我叫千紅,萬紫千紅的千紅。”她瞥客人一眼,秀芬姐正在招呼學徒熱卷發棒,鏡子裏,客人垂着頭,秀芬姐兩手輕挑小指,食指輕點客人兩鬓,反複端詳,露出篤定的神色。
孫小婷在門外吃冰棍,糖水塊被吮幹淨,只剩棍子,她攢起雪糕棍做小扇子,千紅掀開塑料珠簾子湊過去,孫小婷正把最後一根斜插進去。
小小的雪糕棍扇子,孫小婷給她扇風,吹來微不足道的涼意。
夏天太熱,她們已經來了二十來天,孫小婷這麽摳門的人都一天一根冰棍,攢起了小扇子,可想天氣逐漸變得多難耐。
“李運看上你啦?”孫小婷八卦千紅,被千紅冷着臉推開,才嘟囔着說,“你長得有福,你還不信,我聽說李運家裏有小車,是縣城人呢。”
“你喜歡你跟他搞去。”千紅沒好氣地回應。
或許每天目睹秀芬姐的姿色讓學徒李運變得饑不擇食,千紅和孫小婷才一進門,好像吹進來一股新鮮空氣。千紅和孫小婷一樣姿色平平,但勝在胸脯高,身材豐潤,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所以率先吸引了李運圍繞她。
今天請她看電影,明天請她去跳舞,反反複複就那麽回事,千紅手上沒積蓄,一毛也掏不出來所以統統推掉了,但李運锲而不舍地和千紅搭讪,每次都換來千紅冷冷淡淡兩句話。
秀芬姐把一切看在眼裏,教訓李運:“你還真是一坨臭狗屎非要往花裏拉,追女孩也要有不同的辦法,千紅不喜歡風花雪月的,你就求真務實一點嘛,真是一點都不懂女孩的心。”
“秀芬姐麻煩你把胡子刮了再來教訓我。”
對鏡自照,秀芬姐發覺胡子确實長出來了,卸了妝給自己刮臉。
他棱角分明的一張臉扮女人真是有點兒辣人眼睛,摘掉卷發後露出斑禿的腦袋,他細心地拿鑷子拔掉未能刮幹淨的雜毛,剃了絡腮胡又小心地修了眉毛,才重新化妝,塗上口紅,戴上紅色卷發之後坐定在沙發上。
他是個娘娘腔,千紅這樣覺得,剛進門的時候看見這麽一魁梧壯漢穿着花裙子戴着假發把臉塗得很白,險些給她吓出屎來。相處二十來天,秀芬姐除了愛化妝愛穿女人衣服之外,也沒什麽難解的行為,千紅才把心放回肚子裏。
秀芬姐也不喜歡嗲聲嗲氣地說話,只是說話聲音放得很輕,只和李運多說一些話,對孫小婷和千紅,往往只有簡短的命令:“關門,掃地,別動那個。”
随着千紅熟悉了理發店的情況,加上有眼力會找事做後,秀芬姐和她們兩人的話就更少了,一天之內幾乎不怎麽說話,只有忙起來時才會指揮她們拿東西。
這天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千紅準備落鎖。
“別,八點半要來一個客人。”秀芬姐輕輕拿過鎖,“去,再收拾一遍,要比平時更幹淨。懂我意思麽?”
千紅和孫小婷忙碌起來,不該知道的不多問,但她還是好奇:“什麽客人啊?”
“好姐妹。”
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秀芬姐臉上露出少女一般的雀躍,對着鏡子好好補了妝,換了條腰帶,噴了香水,把本來就像個移動香薰的自己噴成了一株大香草,香氣四溢。
千紅總覺得不祥,腦子裏已經浮現出一群壯漢穿着裙子聚會的畫面。
但是不祥其實不是她迎接壯漢還要露出微笑,是她看着段老板輕盈地從載客三輪車上下來,要和秀芬姐争奇鬥豔似的化了個大濃妝——也把自己噴得香氣過剩。
這是孽緣。
她因為笑起來喜氣,也負責站在門口招攬客人,給工人刮個臉啦,給路過的小妹洗洗頭啦都是她的負責範疇,她站在門口的第一天,秀芬姐說:“要笑得甜,哪怕看見一坨屎也要笑得像見到領導,明白嗎?”
為什麽整個廠區何時何地都能看見段老板?理發店在水溝的另一頭,和罐頭廠離得極遠,照理說應該永遠不見這個女人,但來了二十多天,段老板雖然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秀芬姐和段老板熱情地擁抱了一下,段老板纖瘦的身體在秀芬姐虎背熊腰的懷抱中就像根火柴杆。
千紅笑得一點兒也不甜,甚至還有點兒苦。
“親愛的,你這回要做什麽發型?你再剪就沒毛了……”秀芬姐像遇見初戀似的捏起段老板的卷發嗅了嗅,熱情地把她拉進門。
李運在千紅耳邊說:“這個女人是段老板,本地雞頭,門下一百多個小姐。”
“二十來個。”段老板回頭糾正,緊接着回身,坐在沙發上翹起腳,給秀芬姐遞煙,好像沒回過頭似的,略歪腦袋冷冷淡淡地問,“你什麽時候招了這麽多學徒。”
李運讪讪,千紅繃緊身軀,露不出一點喜氣的笑容。
“別說學徒,你怎麽一點都不顯老的!”
“我們上個月才見過。”段老板摸出火機,砰一聲,火苗點燃煙卷,兩人沉在霧氣中。
千紅趁勢拉過孫小婷擋在自己身前,低聲說:“我去個廁所。”
“那個,對,就你,買啤酒去。”
段老板指着千紅,孫小婷不知道什麽情況,低着頭鹌鹑一般:“我去吧!”
“不,你去倒水。”
段老板指揮理發店裏的學徒就跟指揮手底下的小姐似的順手,孫小婷只好去倒水,千紅瞪大眼睛,段老板也不看她,扔過一張一百:“冰的,鋁罐,綠的。”
千紅只好去了。
秀芬姐從頭到尾都眉眼含情地看着段老板的煙卷,看桌上的擺件,看什麽都溫柔缱绻的模樣,千紅提着一打啤酒大汗淋漓地進門,把找零遞給段老板。
沙發上,秀芬姐正和段老板說最近發生的事情,說最近生意如何,客人又有幾個怎樣,誰家的誰生小孩了,誰滾回老家了。沒人搭理千紅,千紅把錢放下,開了啤酒罐各自放在兩人面前,規規矩矩地滾開了。
兩個人看起來像閨中密友,段老板不說話,一副人欠了她一百萬似的樣子,但眼神流轉,很明顯是在聽。千紅揣測和一個娘娘腔做姐妹是什麽感受,但從段老板眼裏看不出什麽感受。
秀芬姐說着說着突然來了靈感,捏起段老板的頭發。
“給段老板洗洗頭。”她擡手,招呼李運。
李運殷勤地小跳幾步過去了,他已經是洗過兩千顆頭的學徒,經驗老到。
不知道為什麽,隔着一個李運,千紅明顯看到段老板正在往她這裏瞥,仿佛是希望她舉手說:“我來給這個不要臉的洗頭”似的。
感覺異常強烈,于是她說:“我來……吧……?”
話說出口都覺得疑惑,這可真是瘋了,段老板花了六千塊買她,她要是個聰明人,就該早早地逃離視線以免被段老板盯上。
“那就你吧。”
秀芬姐把李運攆開,聲音輕柔地把千紅喊過來:“你倒是個機靈的,知道在客人面前表現自己。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以前一起幹活的好朋友,段曼容,你叫她段老板就好了,每個月底八點半都會來……小曼,這是才來的學徒千紅,沒來幾天,你可擔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