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十五碼大腳
四十五碼大腳
她掂量段老板的頭,想起自己拿西瓜練習洗頭的經歷。那時她和孫小婷輪流一手托瓜一手搓洗,慈愛得像看孩子。
中了邪,段老板的後腦勺還有一點點微弱的凹痕,不知道是不是她那一花瓶給砸的,摸上去觸目驚心。發絲柔軟,軟得讓人覺得段老板應該脾氣很好……像千紅的頭發就有些硬,家人說,頭發硬的人脾氣死倔,頭發軟的人好說話。
秀芬姐在一旁看,段老板慢慢地睜着眼睛:“一會兒出去吃飯麽?”
“咱倆這姿色一出去,後面指定要烏泱泱跟一幫子流氓,你呀,這個點就別出去了,過會兒到我家,我燒菜給你吃。”秀芬姐和段老板說話很溫柔,哪怕見面前打扮得盛氣淩人,見了面就棱角變軟。
“好,我想吃筍。”
“我去買,小紅,伺候好段老板。李運,過來保護我。”
以秀芬姐一米八的大個應該不怎麽需要瘦杆子似的李運來保護……而且伺候二字讓人思緒翻飛,千紅輕托段老板的頭,感覺被伺候的這位很有譜,鎮定自若地放松,并沒有暗中使勁。
掀開塑料珠子綴成的簾子,秀芬姐和李運一前一後地出去,屋裏只剩孫小婷和千紅陪着段老板。
孫小婷不知道幹什麽,千紅怕她覺得局促,指揮她去門口收架子,把招牌擦洗一遍。
如此,就只剩她和段老板。
千紅磨磨蹭蹭地挑了店裏最好的洗發水塗上段老板頭頂,一聲不吭地揉着頭發,段老板枕着千紅一只手躺平,輕輕合眼:“你就值一塊五?”
“我沒錢了,這個月還沒發工資……而且你買我,錢也沒到我手裏,我不還。”千紅動作粗魯了一些,秀芬姐不監工,她虐待顧客,用三條毛巾甩上段老板腦袋猛搓,搓了一會兒看段老板不吭聲,撤走毛巾,扶起來坐定。
段老板真的有點兒好欺負,頭發被她搓成雞窩也不說話,只自己找到椅子坐下,拿起吹風機遞給千紅。
嗡嗡聲環繞在段老板頭頂,千紅不太會用吹風機,吹風機和村裏灼熱的夏風不同,需要學習,她笨拙地學着秀芬姐的樣子扒拉段老板的頭發,注視她的表情,偶爾被扯痛了,眉心微蹙,被燙了就別一下腦袋。
“我是第一次給人吹頭,你要疼了就說,別跟秀芬姐告狀。”
秀芬姐正巧進門,段老板語氣平靜地告狀:“你這學徒技術不精,吹得我腦袋疼。”
“哎呦!”秀芬姐把藝高人膽大的千紅攆走,接過吹風機,段老板眯起眼睛。等頭發吹幹,秀芬姐微擡小指,剩餘四指貼在她鬓角緩慢地揉着,“真是的,你的腦瓜子脆得像雞蛋,天天腦袋疼。”
瑟縮角落的千紅扁扁嘴,被秀芬姐一指:“回去休息,明天開始值早班晚班一個禮拜。”
早班四點開始,誰能想到理發店前早上還賣早飯。晚班兩點結束,沒人同時值早班晚班的,秀芬姐給她定了懲罰,千紅本想讨個說法,但段老板合眼往那兒一躺就像個隐患,萬一說出什麽,她就不止一個禮拜的早晚班了。
識時務地走了,千紅憋屈得在床上輾轉難眠。
等孫小婷回來,她被驚醒,孫小婷說:“你認識那個段老板的呀。”
“誰認識那種人。”千紅心情和語氣一樣惡劣。
非但認識,還被人賣給她了。
六千塊,她要掙六個月,千紅默默掐算。
其實……如果還清六千塊,她就能挺直腰杆做人,倒也比較劃算。但惡人憑空拿錢,她多少覺得不爽,一晚上都做夢刨楊主管的墳,夢見刨出一堆錢。
四點驚醒,她回理發店收拾桌子,拉開隔板擺出圓桌,看守東西時,承包早點攤的夫妻來了。
夫妻各自穿着藏青色的長衫長褲,丈夫洗了手和面,妻子搬出桶來。手腳麻利輕快,叮叮當當的聲音,天色已經亮了,漸漸稀稀拉拉來了人。
油條躺進鍋裏,随即變胖,跳出鍋外,齊齊攏在鍋邊的鐵架子中直豎,炸盒子,糕餅排列得整齊,另有高高的蒸籠裏各色餡兒的大包子。
喝的有雞蛋湯和小米粥,北方興那稀稀拉拉的粥,舀起來米湯中混着幾十顆黃澄澄的小米。
秀芬姐和夫妻達成協議,理發店員工都有免費的早飯。千紅捧着粥碗看守東西,手裏攥着個豬肉包子,才咬了一口,樓上秀芬姐就下來了,看見她,似乎略微詫異一下,随即恢複鎮定:“誰讓你吃東西的?”
千紅頂風作案,又咬了一口。
“再罰一個星期。”
“就因為我吹壞了段老板腦袋嗎?”
秀芬姐似笑非笑地看她,明明是男人,瞥過來的眼神卻妩媚流動,比段老板還妖嬈三分。大清早,秀芬姐就已經化好妝準備見人,穿了一身薄薄的蕾絲長裙,胸中塞了襯墊,顯出狼狽的形狀。
“你想拍馬屁,拍錯人了。心術不正。”
給安了個心術不正的帽子,千紅也不反駁。她确實承認自己中了邪,被段老板的眼神暗示,像聽見笛聲的蛇,在耍蛇人的歌聲中扭捏作态。
于是她晚睡早起了兩周,沒敢再沖動頂撞秀芬姐,規規矩矩地像所有剛來廠區的土妞一樣。
早上只是看守東西,她閑坐兩天之後就找到了事情,拿了自己拆洗的毛線練習織毛衣,書擺在鏡子前,擺出斜角,這樣千紅不必大轉頭就能看見書上的字,兩周下來已經織好了一只帽子。
秀芬姐評語:大夏天織帽子,很未雨綢缪呢千紅。
“您要是喜歡我給您織一個。”
“又拍馬屁了不是?再罰一周。”
千紅背地裏給自己掌嘴。
晚上看守店,其實到八點左右店鋪就關門了,但秀芬姐除了性別之外,簡直是朵交際花,晚上會有許多朋友來,每天來的都是不同的朋友,他們喝酒吃飯,玩鬧到深夜,早則十一點半,晚則夜裏兩點多收工,千紅每天心情蕭索地收啤酒罐,裝進麻袋裏攢起賣錢,被秀芬姐知道了,又罰了一周,但還是允許她繼續這樣賺外快。
熬了四周,千紅憔悴得感覺自己老了。得了空,她問孫小婷自己是不是不像十八歲了,孫小婷噗嗤噗嗤地笑,笑她不小心惹到了秀芬姐,不知道下次還會找什麽借口再罰她一周。
“他沒完沒了,煩死了!”千紅身體再好也禁不住這般折騰,眼圈黑得像鬼上身。
“說我什麽?再罰一周。”秀芬姐在樓上發出這麽一聲之後,千紅哀嚎着跌上沙發。
理發店沒有雙休。她已經連着一個月沒好好睡覺了。
她那天實在太困太累,晚上值夜時在沙發上歪了一下,秀芬姐立馬注意到了:“偷懶了哦千紅,再罰一周。”
“你直接殺我不行嗎?”千紅強瞪雙眼爬起來,跌跌撞撞,不小心撞上款款而來的秀芬姐。
“不行,我要淩遲你。”
“什麽是淩遲?”千紅還是不懂就問。
“不說了,我要去和小姐妹玩了,看好店。”
秀芬姐踩着他四十五碼大腳專門定制的紅色高跟鞋婀娜多姿地出去了,剩千紅無望地一遍又一遍搓臉,掐着大腿守着根本沒賊會進來的店。
不行……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猝死在這裏。
反手鎖門離開理發店,追着秀芬姐走的方向,千紅排練措辭,然而把人跟丢了。
深夜的廠區就像一匹發舊的黑布泡在褐色的髒水中,零星的道路輪廓模糊暗淡,沒有鳥叫,沒有蟲鳴,靜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