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帝君
3-帝君
走至冥府殿外,白霖心尖還回蕩着殷孤鳴的那句話。
他會這樣質問自己,并不奇怪。
畢竟她曾抛下一只斷了腿的妖獸,留他在世間最險惡之地艱難獨活,怎麽不算是辜負。可她也曾盡力彌補過,否則今時今日,他們不會在冥府相遇。
但歸根結底,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白霖不會以此祈求他的原諒。
她定了定神,擡首處,冥府大殿匾額高懸,東岳帝君就在此處等着她。
“我就送你到這,轉輪殿還有些公務要去處理,”苦不妄對她說,“進去吧,帝君就在裏頭。”
白霖點頭,謝過了他,擡腳進入殿內。
她以為帝君此刻應當在首座上正襟危坐,一擡眼,卻半個影子都沒見着。
然而面前卻有一棵樹。一棵大樹。
那樹有合抱粗,樹冠直沖屋頂,只要再稍稍長一截,就能把整個房梁戳斷。
白霖親眼看着這棵樹在她面前迅速抽枝長葉、開花結果,然後枯萎成一根朽木。
接着,那朽木斷成兩截,直直地向她砸來……
白霖向旁邊偏移了半步,樹幹險險地擦過她的身體墜落于地,化成一堆齑粉。
事故發生之後,一道高大威嚴的身影自殿後匆匆出現,看到一片狼藉和身處其間的白霖,步子明顯頓了一下。
“啊……又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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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一揮袖,施展仙力将那樹的殘骸清除,被打亂的殿內陳設也恢複原樣。
“白霖來啦,坐。”
東岳帝君雖是一界之主,但從不擺神君架子。他與戰神白屹同出一門,算是白霖的師叔,見她落座,便像個長輩似的同她敘話。
“昨日苦不妄送來一棵鹿溪神木,說這個好養,澆點玉露就能成活,誰知今日一試,竟變成這樣……”
白霖試探道:“您澆了多少玉露?”
“不多,也就一個淨瓶。”
“……”
尋常神木僅需一兩滴玉露便能成活,東岳帝君一口氣澆下去整瓶,難怪神木迅速成長又迅速枯死。
傳聞說冥界神君雅好花草,但無一成活超過三天,看來所言非虛。
白霖清咳一聲,試圖轉移話題。
她從袖中掏出天帝特赦的谕旨卷軸,呈至東岳帝君面前:“這是天帝允我入冥的公文。”
東岳帝君接過卷軸,展開看了兩眼後放在一旁。
帝君道:“三百年前,你找到本座,說倘若冥府能醫好孤鳴的腿疾,便應允本座一件事。”
白霖颔首:“來的路上我見到孤鳴了,他如今長得很好,多謝帝君收他為徒。”
東岳帝君擺擺手:“不必。若只是履約,治好他的傷便罷了;本座收他做親傳弟子,讓他協理冥府,是因為這孩子的确天賦卓然。沒有你,倒也成不了這段師徒緣分。”
“……”
帝君頓了頓:“怎麽?提到他,你似乎面有愁色。”
被發覺心緒不寧,她輕輕一聲嘆息:“孤鳴一眼就認出了我,但……似乎心有芥蒂。”
東岳帝君寬和地搖搖頭:“他心思深,未必就如表現出來的樣子。倘若知曉你所做的一切,孤鳴定不會如此。”
帝君說罷,起身從架上取下一本書,在手中晃了晃:“你看看,什麽面冷心熱、陰暗癡情的少年,最近凡間就流行這一款。”
正在專心喝茶的白霖被狠狠嗆了一下,險些噴出茶汁:“您還看這個?”
帝君不以為意:“這是一個書生鬼生前寫的話本子。苦不妄覺得有傷風化,給他判罪,他不服,便拿到本座這兒來評理。本座看完了,覺得寫得不錯,就免了他的罪,讓他重新投胎。”
白霖抹了抹嘴邊的茶汁:“帝君寬仁。”
東岳帝君:“本子你拿去看看?這裏頭的小生有些地方挺像孤鳴的。”
白霖險些又噴出一口茶:“……”
帝君今日尤其善談,與白霖聊了半晌才終于切入正題。
“涅槃之期,百年方歸。本座要托付給你的事,頗為重大。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東岳帝君帶白霖走出大殿,對天指了指,笑問:“你來過冥府多次,可知這天光從何而來?”
冥界處在地底,是個暗無天日的地界。然而若是舉頭,卻能看見一輪明月高挂天上,千百萬年,從未沉降。
白霖福至心靈:“聽聞帝君有一件法器,可窺見衆生輪回,淨化邪祟,原來竟是這輪‘月亮’。”
東岳帝君贊許地點點頭:“本座的法器‘蓮華輪回鏡’,是一枚擁有三千鏡面的鏡子,每一面皆可映射一方世界。”
“白霖,冥界并不是一個太平地界,本座不在時,這枚鏡子便交由你來守護,可好。”
“為何不給孤鳴……?”畢竟他才是帝君的親傳弟子。
帝君搖頭:“孤鳴化形不足千年,修仙不過百載,根基尚淺,不足以駕馭此物。”
白霖本以為只是個尋常差事,沒想到帝君竟将如此重要的法器交托給自己,當下便欲拒絕。
她一禮道:“我身為罪仙,被撤仙位、戴仙枷,力量日漸虛弱,羽化也只是時間問題。帝君所托重大,白霖不敢當如此大任。”
東岳帝君:“本座與你師尊白屹同拜于祖神門下,這枚法器本可托付給白屹保管,然而他身為戰神,性情果決肅殺,與之不合。當初你是最有可能繼任戰神的仙君,天賦修為自是極佳。本座觀你天生純然蓮心,又與冥府頗有緣分,交托給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選。”
“帝君……我……”白霖仍然猶豫。
東岳帝君笑笑:“白霖,本座認識你已近千年了吧?”
她颔首應道:“是。”
“仙緣臺一事後,他們說你劍心寂滅、道心枯朽,果真如此嗎。”
“……”
“你願意在即将灰飛煙滅之前,履行與本座的約定,本座很是欣慰。但本座希望你去尋回自己的劍道,至少弄清楚自己為何而揮劍。當然,若你果真不願,那本座也不會強求,履約有許多種法子,你挑個自己順意的也好。”
——為何揮劍,這是她在寂靜海靜坐三百年也未能解開的心結。當初斬斷仙緣臺,将霁明劍含恨丢入下界之後,白霖甚至漸漸與之斷了感應。
得了點撥,她對帝君整裳一禮:“帝君之言醍醐灌頂,守護蓮華輪回鏡一事,白霖應下。”
東岳帝君點點頭:“依心而動,憑心而為。天地之間,自然會有屬于你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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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霖與帝君正聊着,一位小女孩模樣的仙君自遠處風風火火而來,熟稔地挽起白霖的手臂:“帝君和小霖霖聊什麽呢,讓我也聽聽?”
東岳帝君見了來者,笑道:“依你鬧騰的性子,怕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那仙君彎起眼睛,自己也笑了:“我不過随口這麽一說,主要是來搶小霖霖的——你們聊完了沒?”
“孟婆前輩,”白霖同她招呼一聲,“好久不見。”
對方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免禮免禮,我有事兒找你幫忙。”
說罷,她歪頭看向東岳帝君,沖他擠了擠眼睛;後者會意,點頭允了。
孟婆露出笑意,拖着白霖便往外走,後者只得匆匆與帝君作別。
“啊呀,帝君是閉關又不是仙逝,過個百八十年的就回來了,別整得像生離死別似的。”
因為吃錯了自己熬制的湯藥,四千年壽數的孟婆看上去不過半大的小女孩模樣,此刻拉着白霖向外走,倒像是個與長姐撒嬌的小妹妹。
不過放眼整個冥府,可沒人敢小瞧于她。
孟婆一面走一面向白霖說明:“我在鬼市街有一間成衣鋪子,整個冥界最好看、最時興的衣裳都出自那裏。明日要上一批新貨,得找個模特站在店門口招攬客人。”
她說:“這批新貨是我親手設計,模特必須又仙又欲又美又飒,那些骷髅鬼啊畫皮鬼啊都差點意思,聽小白說你來了,我一尋思這不是送上門的美人嗎。”
“……”白霖有些猶豫,“讓我打架還行,這事不成。”
“嗨呀,不好意思跳舞唱歌沒關系,你只消往門口那麽一坐,客人就全來了。”
孟婆拽住她的衣袖,睜着圓溜溜的眼睛望向她:“幫個忙呗,好不好?”
白霖哪裏受得住小女孩撒嬌,只好應下:“那……我試試吧。”
二仙說着話,不知不覺走到了鬼市街,在一間名為“奈何制衣”的鋪子門口停下腳步。
孟婆沖進店內,半晌,抱着一個比她大得多的箱子出現了,将裏頭的布料和飾品拿出來向白霖展示。
後者從善如流地跟着欣賞,卻越看越疑惑。
“你這是……?”
“這些都借鑒了西洋款式,好看不?成衣在鋪子裏,跟我進去試試。”
“東方神仙不穿西方衣裳,”白霖拈起一件蓬蓬裙仔細打量,“這衣裳我在別處都沒見過,能賣出去嗎?”
孟婆踮起腳尖,一臉深沉地拍了拍她的肩:“真正的藝術,總是不被理解。”
她胸有成竹道:“不過這次你來了,肯定不一樣了。”
孟婆從庫房裏挑出一件最為華麗繁複的衣裙給白霖換上。
冥界尚黑,鋪子裏的衣裳多是深色,白霖身上的黑色衣裙點綴着幾十朵栩栩如生的鮮紅彼岸花,将她膚色襯得異常白皙,有如瓷玉。
孟婆踩在凳子上,像裝扮娃娃似的給她換上衣裳和飾品,口中連連誇贊。
“啧啧,真好看。要我說,你就待在冥界別走了,咱這兒就缺一個長得标致又能打架的美人兒。”
“……”白霖同她解釋,“我是罪仙,此間事畢,還要回九重天複命的。”
孟婆翻了個白眼:“哼,天帝那老頭,守這些死規矩,沒勁得很。”
白霖苦笑:“……前輩。”
孟婆擺擺手:“咱冥府不避誰的諱,就算天帝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