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冥

2-入冥

冥界幽晦封閉,向來是各路生靈避諱之所。

外界不知真相,人雲亦雲,便愈傳愈離奇。有傳言說,幽冥地界俱是黑風孽海、惡鬼橫行,倘若不慎闖入,十個有九個都是全須全尾地進去,斷肢殘首地出來。

冥界處在不見天日的地底,雖然同樣由神君執掌,與天界地位平等,但環境的确要惡劣許多。

故而天帝準允白霖從寂靜海去往冥府,未嘗不是一種變相流放。

實際上,白霖很早的時候就來過冥界,與東岳帝君也有交集,知道冥界并不像傳言中一般吃人剝皮,反倒是個有趣的地方——至少比刻板規矩的九重天有趣得多。

“白霖,還記得我嗎?”

冥界入口處,有位衣衫青綠、束發挽髻的仙君正襟而立,見她來了,便伸出一只手打招呼。

他将一盒點心遞到白霖手中:“帝君特意命我帶給你的,嘗嘗。”

神仙辟谷,哪裏用得着吃東西,白霖根本不記得食物的味道。偏偏冥界與人界往來甚密,冥府的神仙自然也沾染了些煙火氣,吃的喝的玩的一樣不落,即便是看上去最正經的苦不妄也不例外。

“謝謝。”白霖接過糕點,先掰去一小塊喂給身邊的炭炭。

炭炭應聲,乖乖嘗了一口。它似乎很是喜歡這個味道,又吞下了整塊糕點,滿足得眯起眼睛打呼嚕。

苦不妄見狀,蹲下身來摸了摸它的頭:“好乖的妖獸,是孟極?”

“嗯,”白霖點點頭,“它幼時被南極仙翁撿到,之後一直養在我身邊,所以不怯生。”

見苦不妄似乎對孟極喜歡得緊,白霖便道:“仙君既然喜歡炭炭,不妨帶回去養一段時間。我是戴罪之身,沒法帶它四處周游,也交不到任何朋友,委屈了這孩子。”

“可以嗎?”苦不妄有些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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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霖俯身撓了撓炭炭的腦袋:“這位仙君叔叔很喜歡妖獸的,你跟着他,可以和不同的妖□□朋友,好不好?”

誰料炭炭用腦袋拱了拱她的手,似是不舍。

白霖安慰道:“乖孩子,又不是不要你了。”

炭炭這才叫了一聲,繞着白霖轉了半圈,然後跑到苦不妄身側,扒拉他的衣角。

苦不妄替它順了順毛:“性格真好,定是主人養得好。”

白霖笑着拿起糕點,爽快咬了一口,說道:“唔,好吃。”

“味道怎樣?知道你們外頭的神仙吃不慣煙火食物,這些都是用仙力淨化過的。帝君吩咐說,你是冥府的客人,不是什麽戴罪之身,讓我們一定好好待你。”

“……”白霖吃東西的動作一頓,眼睫輕輕顫了兩下。

“怎麽了?”苦不妄見她欲言又止,溫和地笑笑,“有什麽話,等見到帝君再說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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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來冥界,苦不妄帶她在忘川邊行走邊聊天,熟悉環境。

“渡過忘川,入了鬼城,就能看到冥府正殿。帝君在那裏等你。”苦不妄指給白霖看。

她點點頭:“我記得。”

從前還在裂海斷霞山的時候,每打完一次仗,就得押送一批魔族戰俘進入冥獄受刑。有時被俘的魔族力量強大,便由白霖親自帶隊押入冥界。

起初,冥界在白霖心中就是監牢的代名詞。

後來和冥府衆仙漸漸熟悉了些,又逛過幾次鬼市街,對這裏的印象便大為改觀。

雖然她看上去是個清冷美人,實際卻很好說話,又沒什麽神仙的架子,所以冥府對她也一向親善。

看着忘川湧動的暗紅色河水,苦不妄忽然流露出些許愁色,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帝君這次涅槃期稍有提前,很多事未能安排妥當,日後——”

話還未盡,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方圓百裏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準确來說,吵吵嚷嚷的只有一個穿白衣的鬼差,他身旁的黑衣鬼差倒是沉默寡言。他倆各自拽着一根沉重粗長的鎖鏈,鎖鏈的那端捆着一只不安分的魔族。

冥界有很多對黑白鬼差,而眼前這對是所有鬼差的頭子。因為年歲太過漫長,他們早已遺忘了原本的名字,便直接喚作小黑小白。

只聽鬼差小白道:“剛剛收到的消息,有只傻鬼要翻牆溜出鬼城,咱得回去抓。”

鬼差小黑神色鎮定:“先把眼下的事完成。鬼城外有忘川阻攔,鬼魂一時半會兒跑不掉的。”

小白更急了:“那種不知死活的家夥,要是在外頭跑丢了,最後只有兩種下場:要麽掉進血河裏化得灰都不剩,要麽游蕩在外變成不得超生的野鬼。不論哪一種,都算咱們辦差不利,要被扣俸祿的——我只是個打工鬼,只想正常地領薪水啊!”

小黑安慰他:“下個月我的俸祿,都給你。”

小白:“不是這個問題,你——”

他一邊說着,眼角的餘光卻瞥向白霖與苦不妄這裏,到嘴邊的話也跟着停了。

“仙女姐姐?!”

小白眼神一亮,作勢要跑到白霖跟前,無奈手中鎖鏈太沉,被押解的妖魔又不肯好好配合,只能隔着數十步對她喊道:“仙女姐姐好久不見!冥府許久沒來過姐姐這麽漂亮的仙君了。”

小黑默默将小白拉回身邊,低聲提醒道:“別這樣,不禮貌。”

白霖有些無措,但還是渾不在意地笑笑:“沒事,也不是第一見面了。”

小白:“聽說仙女姐姐被天帝老頭欺負了,怎麽有空來冥界?哦對了,仙君們這是要到哪裏去?現在忙不忙?能不能……”

小黑扯住小白的衣袖,對他搖了搖頭。

苦不妄對二位鬼差的脾性很了解,嘴角掀起一絲不易讀懂的微笑:“又想找人幫忙幹活?”

見他主動提起,小白立刻合掌作出祈求的手勢:“城內有只鬼魂偷跑了,可這魔族須得送到十八重冥獄受刑——他還一直不肯就範,仙君大人能不能施個援手?”

苦不妄:“若在平時也就罷了,今日我要帶霁明仙君去正殿見帝君,這是要事。”

“我可以試試,不會耽誤太久的。”

白霖對苦不妄使了個眼色,見後者點頭,便出聲詢問道:“這魔族犯了什麽罪?”

小黑:“在凡間吃女人和小孩,虐殺妖獸,還打死了一名散仙。”

小白補充道:“人、妖、仙,這家夥全得罪了個遍,厲害得很。”

白霖點點頭:“我從前經常和魔族打交道,可以為你們行個方便。”

兩位鬼差從善如流地将鎖鏈遞至她手中。

白霖有些纖細的手臂與粗黑沉重的鎖鏈并不相稱,她卻抓得極穩,仿佛對天底下所有兵器都很谙熟。

見狀,被捆的魔族開始不停地掙紮起來,發出嘶嘶怪聲,眼中放出狠戾難馴的光。

白霖見慣了這樣的目光,并不害怕,甚至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定。”

只見她指尖藍芒乍現,拈了個法訣,往那魔族頭頂一點。

精純的仙力混雜着殺伐之意,凝成一道陣法,瞬間完全壓制住了對方身上的魔氣。

一旁的黑白鬼差看得很是震驚。

腳腕上仙枷傳來隐痛,白霖淡淡的神情卻沒變:“魔息已封,他威脅不到你們了。”

小白見狀,嘿嘿一樂:“仙女姐姐真厲害,什麽時候也教教我吧!”

苦不妄笑眯眯地:“想學這個,憑你的資質,還得再修五百年。”

“……”

就在他們以為事情解決的時候,那名魔族的腮幫子忽然動了動。

他雙唇一抿,下一刻便從口中溢出烏黑色的液體,眼神瞄準了白霖之所在。

——白霖對敵意感知尤其敏銳,身體未動,心中已覺不妙。

然而仙枷的痛感讓她的動作有一瞬間的遲滞。在作出反應前,有股突如其來的仙力出現,更快一步出了手。

一道仙術破空而來,以毫不留情的力度将那魔族的腦袋生生打偏,後者口中射出的毒刺随之轉變方向,撲了個空。

白霖有些意外,不知冥府裏誰有這樣的魄力和反應力。

而除她之外,在場的苦不妄和黑白鬼差,顯然已經認出這道仙力的主人,神色都有些輕微松動。

尤其鬼差小黑,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放眼整個冥府,小黑最仰慕的仙君就是他了。

“放肆。”

一道年輕卻沉穩的聲音自白霖背後響起。

“本君親自判你入冥獄,如此怨怼妄為,看來是心有不甘。罪加一等。”

這熟悉的音色,令白霖渾身一僵,怔在原地久久不敢轉身。

而鬼差黑白率先向那位仙君行禮。

“見過少君。”

——所謂少君,喚的是冥府未來君主,東岳帝君座下唯一親傳弟子,殷孤鳴。

他本是妖族,拜在東岳帝君門下之後百年入仙,資歷雖淺,卻天資卓絕。

白霖感到背後投來一道目光,只聽那目光的主人問道:“苦不妄身邊這位是誰?怎麽沒見過。”

她暗暗道:見過,怎麽沒見過,只是認不出了而已。

明知逃不過這一劫,白霖心一橫,緩緩轉身看向他——

眼前的仙君,渾身有種低調的貴氣。

他生了張年輕俊美的臉,即便放在一派鸾姿鳳态的仙君堆裏,也是極為出挑的存在。身着墨底金繡衣衫,腰間佩一柄精致削刀,手中撚一串烏木念珠,襯得瑩白指骨分明如玉雕。

這樣好的儀态樣貌,卻偏生有股子不易親近的氣質,看誰都是一副冷淡疏離的模樣。

白霖原想挑明身份喚他一聲,卻恍然發覺,自己從未堂堂正正地與化成人形的殷孤鳴見過面,更遑論與之相認。

她張了張嘴,那未出口的名字在舌尖滾了又滾,終于還是咽了回去。

她扯開唇角對殷孤鳴笑笑:“一介罪仙,名號不值一提,少君勿怪。”

本以為此事能夠含混過去,然而視線交錯的剎那,她看見那對金色瞳仁裏分明盛滿了自己的身影。

他認出了她。

一瞬間的驚豔過後,那眼眸中卻忽然下起了寒霜,每一片霜花上都寫着“生人勿近”四字。

白霖被他的眼神狠狠紮了一記,即便當年魔尊往她肋間捅刀也沒有如此大的威力。

他收回視線,眼睑耷下成淩厲優美的弧度,說出的話仿佛帶着冰:“冥府的事,無須外人插手。”

“……”白霖方才還帶着笑意的眼睛,忽然黯淡了神色。

見氣氛不對,苦不妄低聲提醒道:“少君,霁明仙君是前來襄助帝君的。”

嘴上如此說,他心中卻疑惑:少君一貫冷着臉,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他待人處事極有分寸,今日這般說話,着實反常。照理說,少君三百年前才進的冥府,那時白霖已經被天帝囚在寂靜海,與冥界斷了交集,他倆壓根沒有見過面,怎麽倒像是結過仇一般?

見苦不妄回護于她,殷孤鳴的眼神松動了半分,不過很快又恢複了冰冷的神情。

他視線根本沒有落到白霖身上,從身側擦肩而過時,用只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問道——

“霁明仙君,千載仙途中,你可有辜負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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