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驅邪

12-驅邪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白霖的視線已經看不清東西了,耳朵也嗡嗡作響。

她很想抽離出自己來,将殷孤鳴從這裏帶走,再問問他身上疼不疼。

可惜這一切只是幻境,真正的她那時并不在他身邊……沒有誰在他身邊。

就在她将心思放在殷孤鳴身上的時候,隐隐聽到外面有其他聲音傳來,聽上去頗為急促。

一陣敲門聲之後,有一只獅猊族戰士走入屋內,向殷鉥傳報領地周圍的情況。

殷孤鳴勉力支撐,豎起一只耳朵聽着。

“族長,今夜族人外出狩獵時遭到邪祟襲擊。”

殷鉥皺眉:“又出事了?魔尊降世,引得邪祟盡出,看來已經波及到了幽麓境內。”

“正是,”族人按胸行禮,“族中已經出現不少報怨之語,甚至同居幽麓的別族也派了使者前來求援。大家都希望您能盡快召集族中勇士,清除邪祟。”

“……”殷鉥擡手,制止對方說下去,“你先回去安撫受傷的族人,這件事我自有安排。”

“是。”族人收到命令,低頭退了出去。

待那名妖族走後,家中安靜了片刻,殷鉥立在當中沉思。

獅猊族世代與邪祟戰鬥,不知犧牲了多少族人,不過也因此在妖獸界有着極為強悍的實力。只是近幾年邪祟數量增多,情況日漸急迫,若此番出戰,族中一定會損失慘重。

這時,繼母忽然說話了。

“大人,您打算怎麽處置孤鳴?這孩子野性未除,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下得去手,必須嚴加管教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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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殷寒嘯附耳說了句悄悄話,後者會意,對父親谏言道:“聽說戰鬥可以刺激妖獸化形……我想,哥哥若是參與清除邪祟的行動,說不定能早日變為人形。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白霖險些被他這個弟弟氣笑了:說得好聽是助他化形,何嘗不是教他送死。

幽麓是凡間通往冥界的入口,由于冥界陰氣散溢,吸引了無數邪祟在周圍徘徊。清除邪祟本就兇險,何況殷孤鳴如今還是一只尚未化形的妖獸……若真去了,定然九死一生。

殷孤鳴虛弱地喘着氣,撐開眼皮,睨着眼看他們母子一唱一和地排擠自己。

而決定他生死去留的權利,最終還是在他生身父親的手中。

半晌,只見殷鉥摩挲着下巴,緩慢而無情地道:“那就去吧。”

随着話音落下,殷孤鳴一直強繃的身體終于洩了力氣。他認命似的阖起雙眼,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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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孤鳴在自己房內醒來的時候,渾身的血口子已經凝固結痂,皮毛被血粘成一簇一簇的,看上去狼狽得很。

他平素極愛幹淨,受了這樣重的傷,不能及時清潔,是極為難受的事。

殷孤鳴想出門找口水井或者尋條小溪,于是從地面上支撐着站了起來,一點點挪到門口。

他舉起一只前爪,正欲将門推開,那門卻自己動了。

開門之後,映入眼簾的是兩雙腳。

一雙屬于他父親殷鉥,另一雙則來自部族的老醫者。

殷鉥揚了揚下巴,示意老醫者進門:“醒了,給他看看。”

殷孤鳴擡眼,在他們之間來回掃了一遍,接着退後幾步回到房內,為他們讓出空間。

“來這裏趴着,”老醫者道,“方便上藥。”

殷孤鳴怔了怔,聽從醫者的話照做了。

老醫者打開藥箱,取出藥膏與草葉,對他道:“會痛,忍着點。”

殷孤鳴将兩只前爪揣在胸前,極輕微地點了點頭,竟顯出幾分委屈與乖巧。

趁他們上藥的間隙,殷鉥走到殷孤鳴身側,背手俯視他狼藉的傷口,臉上看不出表情。

“恨嗎?”殷鉥道,“孤鳴,這是你應得的。”

藥膏滲入骨肉,劇烈疼痛刺激得他下意識一顫。

“為了培養出獅猊族強大的血脈,當年我不惜離開青梅竹馬的夫人,遠赴東望山求娶白澤族長之女,終于生下了你。可是三百年過去了,你卻依舊如此無能,辜負了我的期望——孤鳴,獅猊族只追求強大,不可憐廢物。”

殷孤鳴暗暗咬牙:殷鉥根本不愛他的母親,用聯姻毀掉她之後再生生将她逼走,導致她長期在白澤領地養病不出。在殷鉥眼中,他們母子倆都只是工具,無用了就可以丢掉的東西。

看着殷孤鳴痛苦的表情,殷鉥眉頭都未皺一下:“若你當初順利化形,而阿嘯沒有,那麽如今躺在地上受苦的就可以是你弟弟。”

他說:“想被認可,就把自己的價值證明給我看。”

殷孤鳴對他低吼一聲,聲音中夾雜着憤怒與不甘。

殷鉥不以為意地發出嗤笑,從懷中取出一串骨制項鏈,丢至殷孤鳴面前:“給你一隊勇士,百日之內清除幽麓境內的邪祟,你就仍有資格做我的兒子。”

狹窄的屋內,父子之間敵意暗湧,無聲卻令人窒息。

一炷香後,老醫者終于處理完傷口,扶着膝頭站了起來。

“及時換藥,五日之內便可痊愈。”

殷鉥點頭表示知曉,對老醫者道:“今日我與他所談之事,切勿洩露。”

老醫者畢恭畢敬:“老朽明白。”

“走吧,”殷鉥最後瞥了一眼虛弱的兒子,“至于你,傷好之後就動身。”

“……”殷孤鳴默默将頭轉向一邊,不願看向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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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孤鳴獨自捱過了養傷的數日。在這段夢境中,白霖只能默默旁觀,什麽都做不了。

身體痊愈之後他別無選擇,唯有佩戴骨鏈,進入幽麓深處迎戰邪祟。

殷孤鳴不能化形施術,妖力有限,單論戰鬥力是比不上族中勇士的。然而他天賦卓然,僅憑此前學堂先生的教授,竟然逐漸掌握了幽麓境內的陣法,多次從戰鬥中死裏逃生。

起初獅猊勇士只道他是來送死的,根本不拿他作數,卻沒想到殷孤鳴能利用東岳帝君的陣法克制邪祟、脫離危險,久而久之,對他的态度便大有改觀。

可殷孤鳴最是清楚,陣法天賦只是取巧,若想真正清除邪祟,必須擁有足夠強大的妖力。

眼看着百日之期一天天臨近,他每日都在殊死搏殺,試圖激發自己的潛能,卻沒有任何即将化形的跡象。

如此這般拖下去,邪祟不可能被徹底清除,他也會被殷鉥像抛棄廢物一樣丢掉。到那個時候,他有希望跋山涉水逃往東望山,尋求母親的庇護嗎?

可是母親當初選擇了離開自己。

為求得生存的尊嚴,殷孤鳴唯有放手一搏。

他打算以自己作為誘餌,将邪祟引至一處,再開啓幽麓大陣将其一舉殲滅。這個計劃極為兇險,殷孤鳴甚至自身難保。

殷孤鳴在腦海中無數次思索過這個計劃,他已經下定決心,若計劃失敗,幽麓便是他的埋骨之地。

在約定的第九十九日,他将頸項上的骨鏈摘下,鄭重埋在自己挑好的地方,然後渾身塗滿妖血,深入邪氣最深的地域,以自身作為餌料引誘邪祟追逐。

饒是白霖也被他這股瘋勁吓了一跳——被邪祟追逐,一旦腳步稍有遲滞就會被撕成百千碎片,死狀痛苦萬分,如墜冥獄。為了博得一線希望,殷孤鳴竟敢做到這般地步。

他一路被邪祟追逐,一路按照腦海中預拟的方位逃跑,眼看着便要接近陣法的核心。

随着他的不斷接近,白霖能夠感覺到,殷孤鳴幾乎将自己的所有妖力都逼了出來,只為試圖喚醒幽麓大陣。

……可是,還不夠,還遠遠不夠。

東岳帝君的法陣豈是尋常妖獸可以随便開啓,即使殷孤鳴再怎麽通曉其中關竅,以他的能力,仍然沒有辦法操縱分毫。

幽麓大陣紋絲不動,而被血腥味吸引的邪祟正在背後逼近,殷孤鳴已經沒有時間再耽擱,只能于千鈞一發之際通過生門的機關脫離邪祟的追逐。

他從機關處一躍而下,果然墜入了一片可以暫避的安全地帶,身後邪祟的瘋狂唳叫也終止了。

——經歷一番死裏逃生之後,他卻感受不到絲毫慶幸。

天地一片寂靜,只能聽見他狂亂的心跳聲。而殷孤鳴帶着一身的傷痕趴在地上,已是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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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無胥崖。

高崖之上,濃雲叆叇,風聲呼嘯;高崖之下,瘴氣彌漫,枯草遍生。

殷孤鳴的脖子被拴上鐵鏈,押在崖邊跪着。在他身邊,站着一臉輕蔑的殷寒嘯,以及五六個獅猊族人。

“哥哥啊,你只能是個沒用的廢物。”

殷寒嘯用腳踢了踢他的身體:“那日我原是去給你收屍的,沒成想撿了個大便宜。你引出的那些邪祟,被我和我帶去的人殺滅了大半,所以父親将功勞全部記在了我頭上。”

他道:“你以為父親真想給你機會嗎?他私下裏對我說了,邪祟之事已經引起幽麓各族不滿,威脅到了獅猊族的地位,需要你這個親生兒子來頂罪,以平衆怒。”

“哈哈哈……!殷孤鳴,你掙紮到現在,難道沒有發現一切皆是徒勞嗎?”

殷孤鳴受了重傷,被他的話語刺激到,只能從喉頭發出含混不清的怒音:“呼嚕嚕嚕……”

殷寒嘯笑了,一腳踩在他哥哥的頭上,用力向下摁了摁:“好好看清楚,無胥崖底便是虞淵,是你的墳茔。”

殷孤鳴的視線被迫轉到崖下。耳邊風聲更急,目力所及是碧綠色的瘴氣與貧瘠的地面。

那是四海八荒最惡劣的詛咒之地,即便神仙也無法在其中生存。

“父親讓我把你押來,丢進這裏。你知道的,虞淵是日落盡頭,是流放之地,你去了,就會被惡妖吞吃入腹,抑或被瘴氣侵蝕得連骨頭都不剩。”

“兔死狐悲,我也有些心疼了,可是沒辦法呀……”殷寒嘯佯嘆一聲,“誰叫我才是贏家呢。”

“永別了,廢物。”

話音落下,殷寒嘯松開牽着鐵鏈的手,緩緩擡起一只腳。

——他将殷孤鳴親自踹下了無胥崖,墜入虞淵之中。

自無胥崖墜落時,殷孤鳴的周身嘶呼風急,撕扯得毛發翻飛。他試圖伸手抓住什麽,卻終究離天空愈發遙遠。

這一刻,白霖方才明白,為何在蛇妖領地時,墜崖前的殷孤鳴會表現出那樣異常的不安感。

原來在記憶深處,在另一座山崖,他曾經如此絕望地下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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