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虞淵

13-虞淵

不知過了多久,萬物皆無聲無息,唯有鼻尖萦繞一縷清芬,如蛛絲般輕細糾纏,時濃時淡,而後逐漸飄遠。

殷孤鳴想要抓住這縷香氣,卻困囿于鋪天蓋地的黑暗之中,無力動彈。

他才稍稍恢複一些元氣,随之而來的便是身體上的劇烈疼痛,逼迫他早些醒來。

他自黑暗中勉力支開眼皮,動了動脖子,才發覺自己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過了,眼下正身處一座精心布置過的洞穴中。

洞穴口經過某種法力加持,抵禦住了外界的瘴氣侵襲。

殷孤鳴想站起來,仔細查看洞穴的情況,動作卻忽然一僵,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忽然炸開,瞬間只餘空白。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兩只後腿了。

無論怎麽用力,下半身都只是紋絲不動。

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殷孤鳴沉默着阖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

他輕微顫抖着,才不過須臾,便無法容忍這樣的冷靜。于是驀然睜開眼,撐起還能動的兩只前腳,近乎自虐般地拖着自己動了起來。

殷孤鳴将自己一點點挪到洞穴最深處的角落,然後待在那裏一言不發,兩只金瞳皆失了色彩,包裹着死一般的沉寂。

他知道,自己的雙腿已經徹底摔斷了。

如今死裏逃生于他而言沒有任何慶幸的意味,更像是天道為捉弄他而開下的另一個惡劣玩笑。

他真的成了一個廢物,再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呢。

殷孤鳴沉浸在悲憤情緒中難以自抑,也不知過去多久,洞穴外忽然傳來細碎的動靜,接着便出現一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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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影穿過法力屏障,走了進來。

她背着光,直至走到殷孤鳴面前才被看清。

那是一張清冷卻好看的臉,眉睫狹長分明,半數長發紮成高高的馬尾,有股英氣。她身着一件蔚色衣裳,右手執一柄散發着銀藍色光芒的劍。

——白霖借着殷孤鳴的瞳孔,看到了那時的自己。

“你醒啦?怎麽躲在這裏?”

白霖作勢去角落裏撈他,卻見殷孤鳴的身體向後一縮,仿佛要把自己縮成個團,神色中滿是戒備。

白霖注意到了殷孤鳴的異常。畢竟自己對他而言只是一個陌生面孔,此時輕舉妄動很可能會刺激到他。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霁明劍收起來,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錦袋。

展開錦袋之後,裏頭裝的滿是草葉和果子。

白霖解釋道:“這些是我剛出去采的,已經用仙力淨化過了,你吃一點補充體力。”

見殷孤鳴紋絲不動,她将錦袋放在他的面前,退後兩步與他稍稍拉開距離。

“我叫白霖,仙號霁明,是裂海斷霞山的劍部首座。”

她定定地說:“有我在,你會沒事的。”

說罷,她的神色變了變,從堅定轉為些許疑惑,喃喃自語道:“它是妖獸,會不會聽不懂我說話啊……”

白霖俯下身,盯着殷孤鳴小心試探道:“我方才說的話,能聽懂嗎?”

見他仍無動于衷,白霖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嗯?”

終于,殷孤鳴忍不住斜斜瞥了她一眼,嘴上應了聲。

“能聽懂就好,”她直回身子,對他淺淺一笑,“我去那邊了,你好生休養。”

說罷,白霖走向洞口,盤腿坐下,一動不動了。

雖然她看上去行動自如,可是腳步略顯虛浮,護體仙氣也有些單薄。

堂堂仙君掉入虞淵,又似乎受了傷,估計背後也有隐情。

想來是她救了自己,可殷孤鳴心中難有什麽感激之情,反倒惱恨她為什麽不讓自己幹脆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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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霖一坐便是大半日光景,等她睜眼再看時,卻發現殷孤鳴仍在角落待着,錦袋裏的食物什麽都沒動,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

她見殷孤鳴沒動靜,又擔心他身上傷勢加重,便湊近些想要查看一番。

她的手剛搭上後腿,殷孤鳴就忽然睜開了眼睛。他一揮爪,銀白的指甲尖觸到她的皮膚,卻沒有繼續動作。

白霖絲毫不見慌張:“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傷,可以嗎。”

“……”殷孤鳴盯着她,不說話。

“為什麽不吃東西?你太虛弱了,再這樣下去撐不住的。”

“……”殷孤鳴沉默着把爪子挪開,仍不理她。

白霖打算激一激他:“你不開心,是因為後腿傷得太重了,是嗎?”

語畢,她看見他的姿态明顯變了,眼神裏有股掩飾不住的慌亂與無措。

……果然。

這頭小獅子脾性倔得很,不過年紀小,終歸藏不住心事。

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失去雙腿也還有許多活法,她不忍心看他将自己逼入絕境,就此了結性命。

她低下頭沉思,內心百轉千回,想盡辦法要給他一個希望。

白霖問他:“你可知,神仙之力,能化育萬物,生死人肉白骨?”

殷孤鳴不理她,一只耳朵卻豎了起來。

“我師父是神君,他也認識很多神君,一定有辦法治好你的。你不是一般的妖獸,靈智極高,早晚有化形的一天。聽話把食物吃了,等我仙力恢複,就帶你回裂海斷霞山,做我師弟,好不好?”

這回,他兩只耳朵都豎了起來。

見他有了反應,白霖繼續道:“仙人之語,天道作證,我不會随口胡言的。”

她一字一句,聲音清越平靜,落入殷孤鳴耳中,卻是如聞擂鼓。

對于凡間妖獸而言,此生親眼得見神仙已是幸運,更何況聽她因自己的事而賭咒發誓。殷孤鳴以為天底下的上位者都是自己父親那樣,從未想過,世上竟有這般的仙君。

這回,殷孤鳴終于動容了。

他伸出前爪,扒拉幾下面前的錦袋,從中挑出一顆紅彤彤的果子。

殷孤鳴将那果子滾入掌心,露出粉色肉墊,緩緩遞至白霖面前。

白霖看了看果子,又看了看他,猶豫道:“我是神仙,不用吃這個。”

見殷孤鳴的耳朵失望地耷拉下去,她連忙抓住了他正欲收回的爪子:“哎,那個,偶爾吃點也沒關系的……我先替你嘗嘗。”

她迅速拿起那顆果子,往嘴裏一丢。

白霖原是想笑的,奈何臉很快皺成了一團——

“天哪,這也太酸了吧!”

殷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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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哄着殷孤鳴吃了些東西,又為他用仙力治療傷口,白霖總算放心了些。

她坐在殷孤鳴身側,一邊替他順毛一邊問:“你有自己的名字嗎?”

殷孤鳴點了點頭。

他用爪子在地面上劃出兩個字:孤鳴。

“孤鳴……孤掌難鳴,怎麽會有父母給孩子取這樣的名?”白霖皺了皺眉。

見他興致不高,白霖撓了撓他的下巴,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安慰道:“沒關系,我陪你,咱倆一起在虞淵作伴。等你拜入師門,咱們還可以接着做師姐弟。”

殷孤鳴的獸形比白霖大了一圈不只,她用胳膊環住他的時候,倒像是陷在一張毛茸茸的軟墊裏,手感比她自己用樹葉織的舒服許多。

之後一段時日,白霖沒事便喜歡倚着他說話做事。他自小沒被這樣親近過,起初還有些局促,三五次之後竟也接受了。

偶爾天朗氣清,殷孤鳴能清楚地聞到她身上的殊沙華香氣,和那時在黑暗中聞到的一模一樣,令人安心。

白霖說她偏愛白色彼岸花,因為平日裏殺伐太甚,而此花聖潔平和,可以蕩滌身心。

她變出一朵彼岸花來,遞給殷孤鳴:“送給你玩,喜歡嗎。”

他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她,點頭。

此時月上中天,銀色輝光透過層層瘴氣灑在荒蕪的大地上,将洞穴之內也照得透亮。

白霖向外看去,一對琥珀色瞳孔也映成了星子:“我給你變個戲法。”

她一揮袖,從足底幻化出一條白色彼岸花路,叢叢花海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連接着高懸天上的月亮。

“好看嗎?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可以走到九重天的月宮。”

聞言,殷孤鳴的前肢站了起來,高高地仰起脖子,目光延伸至天邊。

他不肯信,試圖湊近這條白色花路細看。爪子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那些花束竟被徑直穿透了過去,根本沒有實體。

白霖揉了揉他的腦袋,笑道:“你怎麽這麽聰明,一下子就看出是假的。”

她從手中變出一把木梳,給殷孤鳴順毛:“現下若真能造出一條通天花路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帶你一起離開虞淵。可惜我被魔尊隸旸壓制了仙力,不足以打開空間之門;虞淵的環境又不利于汲取靈氣,幾乎不可能回複到全盛狀态。”

在她提及魔尊的時候,殷孤鳴的身體明顯動了一下。魔尊降世,邪祟肆虐,他的父親就是因此派他去幽麓送死的。

白霖注意到他的反應:“你誤入虞淵,是不是也受了魔尊波及?眼下裂海斷霞山正與魔軍正面交鋒,戰局并不明朗。只有盡快解決此事,才不會有更多無辜生靈受害。”

她眉頭緊鎖,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殷孤鳴心裏卻清楚,這是當下世間十萬火急的事,也是她心中時刻挂念的事。

他知道白霖有一柄長劍,此劍是用來斬除妖邪的,卻未見她揮動過。

殷孤鳴難以想象她揮劍時會是何等仙姿。在他眼中,白霖不執劍時,就像月光一樣清寒而溫柔。

他自認早已被世事傷透,卻如同一個身陷無邊黑暗的囚徒,渴望把那月光飲入肺腑,撫平內心隐秘角落的寸寸傷痕。

他眼神微微閃動,抵着白霖的手臂蹭了蹭,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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