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化形
14-化形
裂海斷霞山從不嬌養弟子,白霖不懂得怎麽享受,自然也不太會照顧妖獸。然而殷孤鳴是吃慣了苦的,他不在意這些,只要有白霖在身邊,他便不再畏懼這片虞淵。
白霖為他做了方便行動的輪椅,教了他幾個簡單法術,又渡了些仙氣給他。
她對他已是足夠的好,可殷孤鳴總覺得,自己抓不住她,有種随時會失去的恐慌。出于妖獸的本能,他用爪子刨了一個坑,将白霖送他的大小玩意統統埋進去藏起來,又不敢教她知道。
每次白霖出門,殷孤鳴便在洞穴裏安靜等着,鑽研她默寫下來的仙界陣法。
如果可以,殷孤鳴希望這樣的日子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到容得他把破碎的身心重新拼湊完整,同樣擁有保護她的力量。
可殷孤鳴擔憂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某一日,白霖失蹤了。
殷孤鳴回過神時,發現洞口忽然出現了大堆食物,足以支撐月餘。除此以外,白霖沒留下只言片語,惟有一朵孤零零的白色彼岸花。
起先殷孤鳴只是趴在洞口枯等,從日升等到月落;而後他開始不安地尋找自己埋東西的坑,将她送的物品悉數刨出來,嗅一遍之後再埋回去。如此反複多回,她的身影一直不出現,他才肯确定,白霖是真的不見了。
殷孤鳴早已見識過何謂謊言、何謂虛僞,那些猙獰面目令他至死不能忘懷。可仙君她不一樣,她的眼眸清亮得像是沒染過塵俗一般,裝不下任何腌臜詭計。
……他還在相信她,卻無法原諒她的不告而別。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抛棄了。
冷靜下來之後,殷孤鳴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白霖為他備了食物,又留下一朵屬于她的花作為印記,是否在暗示,這朵白色彼岸花枯萎以前,會趕回來接他。
只是殷孤鳴沒能等到她來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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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殷寒嘯踹下山崖之後,他的罪名連同死訊便在獅猊族部落傳開了。
不久之後,東望山的白澤部落也獲知了這個消息。
殷孤鳴的生母常菁聽聞此事,原本調理漸好的身體忽然一病不起。老族長常煦眼看着女兒消瘦了下去,自己的外孫被排擠致死,更是怒火中燒。他派出族中大祭司前往虞淵,說什麽也要找到殷孤鳴的屍身,将之帶回白澤部落。
白澤大祭司領了命,帶着一隊人馬冒死進入虞淵。大祭司在無胥崖底搜尋未果,她的妖力又不能支撐太久,原本打算先行離開,誰料途中被一只兇獸追殺,竟恰好逃入了殷孤鳴栖身的洞穴。
殷孤鳴對危險十分警覺,發現大祭司的那一刻便弓起身子退後了兩步,作出戒備姿态。
與他相反,白澤大祭司的眼神驚訝中帶着欣喜,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孤鳴小少主?你還活着?”
她自顧自喃喃道:“天道垂憐,這下族長一定會喜出望外,菁菁的病也能好起來了。”
殷孤鳴不知道她在嘀咕些什麽,只是她似乎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大祭司上前一步,用激動的語氣對殷孤鳴道:“小少主,我是白澤族祭司,我來帶你去見你的母親和祖父。”
殷孤鳴不明所以,又警惕地向後退了半步。
大祭司注意到他動作異樣,探頭瞅了一眼:“等等,你的後肢……”
她抿了抿唇,道:“此事以後再想辦法,小少主快随我離開吧。”
聽到面前的妖族要帶他走,殷孤鳴的第一反應便是抗拒,四只爪子死死地釘住地面,沖她叫了一聲。
“你不願?為什麽?”大祭司環顧整個洞穴,看到某些并非殷孤鳴留下的東西,似乎明白了幾分,但态度依舊堅決,“這個洞穴的布置者比我高明許多,看上去的确是個極佳的避難所。但作為妖獸,你能在虞淵活到如今已是萬幸。小少主,我妖力有限,不能久留于此,今日之內必須離開。”
見他不為所動,大祭司繼續道:“你母親害怕耽誤你的前程,才狠心将你留在獅猊族,但沒想到那殷鉥連親生兒子都能舍棄。她得知你被放逐虞淵之後便病倒了,老族長讓我不惜一切代價将你的屍骨帶回去。小少主,白澤一族與獅猊不同,很是親和友善,一定能照顧好你的。”
殷孤鳴起先只是聽着,漸漸地便感到身體乏力,頭暈目眩起來。他甩了甩頭,卻沒能驅散這份迷眩,反倒更加嚴重了。
見狀,大祭司臉上反倒舒了口氣:“幸好留了一手,提前把藥粉撒了出去,否則我還真搞不定……抱歉啊小少主,你就乖乖地跟我走吧。”
“……”殷孤鳴連掙紮的力氣都沒了,只聽“咚”的一聲悶響,便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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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孤鳴這次昏迷的時間很長,但不是因為大祭司的藥粉,而是因為,他居然意外進入了化形期。
整整一個月,白澤部落某扇屋門緊閉,所有族人都在好奇地等待它的開啓。
妖獸界流傳着一種說法,即越早化形的妖獸,靈力與天分越高。但其實也有鳳毛麟角般的例外:據說曾有大妖因為蘊藏的妖力太過強盛,一旦變為人形,□□便會承受不住,導致生生拖了百年才得以化形。
而那一日,東望山憑空出現了一道光柱,其妖力之盛驚動了周邊十數個大大小小的部落,是千年來少有的奇景。
——當殷孤鳴第一次以人形出現,推開門的那一刻,屋外裏三圈外三圈圍觀的妖族,皆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嘆之聲。
衆妖情不自禁地出聲,并非由于殷孤鳴坐着輪椅,而是他那一頭火紅的長發與極為出挑的相貌。
而殷孤鳴只是微微抿起嘴唇,眼神定定地将所有白澤族人,包括從其他部落跑來湊熱鬧的掃視了一遍,然後将目光停留在其中某一只妖的身上——是之前強行将他帶走的白澤族大祭司。
他的眼神實在算不上友善,甚至還透出一股隐隐的殺意。
被這樣的眼神盯着,大祭司感到背後冷汗直冒,不由開始暗暗規劃自己的逃跑路線。她冒着生命危險把小少主帶回來,雖然手段極端了些,但怎麽也沒想到竟會被記恨到現在啊。這小祖宗化形時的磅礴妖力都要沖到天上去了,如今她怎麽敢惹。
殷孤鳴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對大祭司說,但初吐人言并不熟練,那音節卡在喉間未能發出。
就在這時,圍觀的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岔開了殷孤鳴的注意。
小道盡頭處,常菁在仆人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兒子,通紅的眼眶裏蓄積着欲墜未墜的淚水。
她在距離殷孤鳴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顫抖着身體不敢再向前。
殷孤鳴不知道他的生母此時在想些什麽,是激動,是愧疚,抑或悔恨……可畢竟母子之間血脈相連,見她虛弱至此,他終究無法狠心責備。
現下的場面令他有些無措。若是換作曾經的自己,不可能輕易原諒常菁;可被白霖救下之後,他忽然發覺,溫柔是救贖這世間苦難最好的解藥。若她在場,定會同情這個可憐的母親。
殷孤鳴在心底嘆了口氣,試着主動展臂環住了常菁。由于坐輪椅的緣故,他只能抱到她的腰,用手輕輕拍了兩下。
他動作很僵硬,卻讓常菁顫抖得更厲害了,兩行淚水也從眼眶裏溢了出來。
她反複念着他的名字:“鳴兒、鳴兒,對不起,鳴兒……”
殷孤鳴努力調動嗓音,慢吞吞地說:“我不恨你。母親。”
常菁的淚水如同決堤似的湧了下來,她蹲下來拉住殷孤鳴的兩只手:“謝謝你鳴兒,這樣就夠了……”
正當殷孤鳴因為常菁濃烈的情緒而手足無措之時,白澤族長終于出現了。
族長拍了拍女兒的肩頭,讓仆人将她帶回屋內休息。
他尋了個安靜地方,要與這位失而複得的寶貝外孫單獨談些事情。
常煦對他道:“白澤是東望山第一大族,雖然如今正值神魔交戰,但有祖父與你母親在,必保你周全。而且憑你的樣貌與妖力,足以挑到最好的配偶,在這裏繁衍子息。鳴兒,留在東望山是最好的選擇。”
“……“殷孤鳴靜默了片刻,然後堅定地對常煦道,“不,我要回幽麓。”
常煦有些詫異地問他:“孩子,你這是何苦?”
他勸道:“無論殷鉥他們怎樣對你,都已是過去的事了,你若記恨在心,祖父出面為你主持公道,只是千萬不可再回獅猊族。”
殷孤鳴搖搖頭:“我的确不能原諒他們,但回去不是為了複仇。我受命清除邪祟卻沒有做到,幽麓子民至今仍在不斷傷亡。殷鉥與殷寒嘯皆是貪生怕死之輩,如今只有我能夠真正平定幽麓亂局。”
他從懷中取出一朵早已枯萎的白色彼岸花。發皺變色的花瓣在根莖上搖搖欲墜,輕風吹過,禁不住紛紛凋落。
殷孤鳴将那光禿禿的根莖放在桌上,淡淡道:“約定好的事,總要遵守的。”
花期已過,他仍能遵守從前對獅猊族的承諾,而她能遵守對他的承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