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女娲
21-女娲
白霖受重傷之後,桑鈴勸說嫄姬先留在裂海斷霞山,被嫄姬拒絕了。她堅持回靈玉山修養一陣子,只不過要見到白霖安然醒來後再走。
桑鈴不好置喙,白屹又不理俗務,于是便任她去了。
白霖睜眼時,看見嫄姬就坐在自己身邊,還是那樣娴靜溫和的眉眼。她忽然想,自己若是生在凡間尋常人家,有這樣一個阿姊,該有多好。
可她是個神仙,沒有親人,縱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終是一生孤寂。
嫄姬見她醒了,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白霖妹妹,你受苦了。”
白霖心頭一澀。
在裂海斷霞山上千年,從未有誰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筋骨斷了可以再續,肉身壞了可以再生,心神傷了卻不能推倒重來。
她的确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堅毅,成不了白屹想要的那副模樣。
太上忘情,可她看衆生皆是情。
她将這點暗自神傷憋了回去,平複心緒,問嫄姬道:“是誰将我送回來的?”
嫄姬搖搖頭:“不太清楚,似乎是一個妖族的小家夥。你出事的時候,他是第一個從賓客席裏跑出去尋你的。”
白霖喃喃低語:“妖族……”
嫄姬:“許是你的故交,可有什麽頭緒?”
白霖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我不确定。”
那時她腦海中的确閃過殷孤鳴的影子,可轉眼便否定了。他自己的傷尚且需要在冥府養着,又怎會跑來救自己。
Advertisement
況且她與他的情分,從離開虞淵時就不複存在了。
“想什麽呢,這般入神?”
白霖被嫄姬的聲音拉回了思緒:“抱歉,剛醒來有些不清明。”
嫄姬笑笑:“我這便要回靈玉山了,你好生将養,別太為難自己。”
說罷,她起身離開榻邊,卻被白霖翻身抓住了衣袖。
她回首,驀地發現白霖的眼神變了,變得堅定而又哀傷。
白霖動了動唇,嗫喏再三,終于問出了口:
“神女殿下,仙緣臺上與你刻在一起的那個名字,是誰?”
嫄姬的眼瞳微微睜大,顯然沒料到白霖會問她這個問題。
她與戰神成婚,仙緣臺上刻的自然是嫄姬與白屹的名字。
然而,她亦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魔族之名不可入仙緣臺,所以我旁邊的名字,曾一直是空的。”
這空的名字是留給誰的,不言自明。
而新的名字是誰下令刻上的,亦不難猜測。
白霖得知了真正的答案,卻并沒有感到意外。
她對嫄姬笑了笑,說日後有緣再相見,心裏卻已經有着另一番盤算。
——她必須說服白屹退婚。
- - - - - - -
“懇請師尊,将婚書退回九重天。”
白霖跪在白屹面前,将天界送來的婚書舉過頭頂:“望師尊三思。”
白屹俯首看她:“讓你掌管裂海斷霞山事務,如今竟管到本座頭上來了。”
白霖不卑不亢:“弟子不敢。只是事關山門未來及天魔兩界紛争,不可不慎。”
白屹:“白霖,你在擔憂什麽?那司棘手段不過爾爾,難道只因他所鑄魔刃害得你險些殒命,便心生膽怯了不成?還要怪到這婚儀上頭來。”
白霖解釋道:“并非弟子畏死,而是這紙婚書,會令裂海斷霞山從世外仙山變成天界附庸。師尊在,尚可與天帝同席而坐;若師尊不在呢?裂海斷霞山便是天界鷹犬,是用來對抗魔族的一把利刃。”
“裂海斷霞山不會淪落至此。”
“師尊,天魔大戰真正的起因,并非隸旸濫殺無辜,而是天帝不允許隸旸與嫄姬在一起,他才召集魔軍反抗。如今師尊與嫄姬成婚,魔族一定會記恨天帝,也會記恨我們。此次出現一個司棘,日後便會出現兩個、三個、乃至千百個司棘。”
“司棘又如何?本座難道會怕嗎?”
白霖搖頭:“師尊早已登上武道巅峰,自然不懼魔将滋擾;可蒼生無辜,不應再受離亂之苦。”
“婚儀已成既定之事,不可輕易更改。若此時悔婚,三界定會揣測這背後的隐情——你知道,他們會懷疑到誰的頭上嗎。”
“……”白霖沉默了。外界一直有關于她和師尊的流言,白屹悔婚,她自己便是三界首當其沖的揣測對象。
“倘若弟子不要這虛名虛節呢?師尊是否——”
“放肆!”白屹呵斥道。
白霖渾身一怔,不再說下去。
“……所以,師尊不會退回婚書,對嗎。那若是魔族不肯退讓,師尊也要一直和他們打下去嗎?”
白屹看着她,抿唇不語。
白霖苦笑一聲,從地上站起,将婚書收了:
“明白了。那這後果,弟子來擔。”
自大戰伊始,一路行來,從殷孤鳴到嫄姬再到白霖自己,無一不是這場紛争的受害者,更遑論那些屍骨成山的無辜生靈。在生死搏殺面前,任誰的手上都被迫沾滿鮮血。倘若這便是戰鬥的意義,那她寧願從未來過裂海斷霞山、從未拜過白屹為師。
從前她一心只想繼承戰神衣缽,不曾思考過自己所願所求為何。而今想來,或許她本就不适合做武神。
“白霖,你要做什麽?若是觸犯了天條,便是為師也保不住你。”
“我知道,”白霖最後對白屹行了一禮,“我已經想清楚了,絕不連累師門。還請師尊将我的仙位從裂海斷霞山撤下。”
說罷,她摘下頭頂的青玉發簪,将它交還給白屹。
這是她當上霁明仙君時,白屹親手贈她的。
白屹眼神一震,向來無情的臉上終于出現了裂痕:“白霖……!你在做什麽?撤去仙位,你便失去了凡間供奉,五百年內必死無疑!”
“弟子明白。”
白霖聞言,深深看了一眼周身熟悉的景物,良久無言。
她終于還是邁出了那一步。
“師尊,保重。”
- - - - - - -
一旬後,九重天傳來白霖擅闖仙緣臺的消息,聽說她持霁明劍一劍劈開了仙緣石,正正分開了其上所刻的白屹與嫄姬的名字。
天兵天将匆匆趕來時,白霖正安靜地坐在一分為二的仙緣石上等着他們。
看到他們上前,她說了句“等等”,然後跳下仙緣石,拔出了自己的霁明劍。
天兵天将見狀,立刻進入戒備姿态,紛紛舉起武器朝向她——他們早有耳聞,這位仙君的劍可不好對付。
誰知下一刻,白霖走至仙緣臺邊緣,将自己的霁明劍……丢了下去。
只見霁明劍自半空劃出一條虹光,從雲端墜落,迅速消失不見。
衆仙将一臉震驚:将佩劍丢入下界可就幾乎找不到了,她在做什麽?
白霖看着下墜的霁明劍,嘴角輕輕扯開一個無奈的笑。過去千年,它曾是她最親密的戰友,如今親手丢下它,比丢了自己的命更加難受。
她轉向天兵天将們,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好了,帶我走吧。”
天兵天将一齊上前,給她雙手綁上了捆仙索。
“霁明仙君,你蓄意毀壞仙緣臺,已觸犯了天條,天帝着我等立刻帶你入九霄雲殿受審。”
白霖毫不意外:“帶路吧。”
她上一次來九霄雲殿,還是初列仙班的時候,作為新任仙君受天庭封賞。
那時候,衆仙都覺得她日後能修成神君,成為下一任戰神。誰能料到她竟如同兒戲一般自己觸犯了天條,如今被押入殿內受審。
“霁明仙君,你可知罪?”
淩霄殿宇,偌大金廷,威嚴凜凜的天帝位于衆仙座首,聲音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壓。
白霖雙膝着地,跪在階下,聽天帝高聲念着自己的仙號、問着自己的罪名,心中無漣無漪。
只見那清冷綽約的仙君盈盈下拜:“白霖認罪。”
衆仙唏噓一片,饒是天帝也沒想到她竟應得如此幹脆。
“來人,将霁明仙君押去寂靜海,戴仙枷思過五百年。”
五百年,看來她此生要在寂靜海化成灰了。
白霖沒有絲毫反抗,從冰涼的七彩琉璃玉磚上站起身,面對走來的天兵說了句“不必綁,我自己走”。
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出了九霄雲殿,身影單薄得如同一片飄零的葉。
因為白霖在闖入九重天之前,已經被白屹撤了仙位、逐出師門,因此她的過錯并未牽連到整個裂海斷霞山。
而白屹與嫄姬的婚約,不得不因此作廢。
後來,魔界終于不再糾纏不休,仙魔兩族一致同意休戰。
——此後三百年,白霖獨自在寂靜海,學會了與枯寂為伴。
她不說,三界八荒于是皆以為她愛慕白屹不得,才鬧出這等荒唐事來,其實她只是親手結束了一場紛争。
白霖心甘情願摘下了曾賦予她的錦繡冠冕,淪為一介罪仙,無依無靠如浮雲。
可浮雲雖無依,卻能看見山海遙闊。
有時她想,或許離開師門不是一場死局,留下來才是。
- - - - - - -
此時此刻——
妖族領地,女娲廟。
在姻緣鎖的作用之下,白霖與殷孤鳴進入彼此夢中,互換了回憶。
霁明劍依舊下落不明,但她能夠感覺到,這把劍離她很近了。
白霖斂回思緒,伸手撥開殷孤鳴鬓邊的一縷碎發,只見他的眼睫微顫了一下。
她立刻反應過來,将手收回半寸,細白手腕卻被輕輕攥住。
與此同時,殷孤鳴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視線投在白霖臉上,一眨不眨,仿佛要将她的模樣細細刻在眼底似的。
只聽他輕聲說:“別走。”
白霖抿了抿唇:“我不走,這次不會丢下你了。”
殷孤鳴起身,問她:“……那只彼岸花簪呢?”
“在這兒。”白霖将簪子從懷中掏出,展示給他看。
“其實你之前就已經看到了吧?那個方形刻痕。”
白霖記得。那裏曾出現過一個名字,卻被殷孤鳴刻意塗抹掉了。
只見他擡手覆上發簪,以仙力還原了它本來的樣子。
她順着他的動作看去,只見那裏漸漸出現了一個字——
霖。
白霖的霖。
她不是未曾設想過,畢竟白色彼岸花在冥府無法成活,卻是她的本命之花。可親眼确證之後,仍有幾分難以置信。
“為什麽……”白霖的聲音微微顫抖。
殷孤鳴不回答,只靜靜看着她。
這是許久以前的舊物,在他還沒來到冥府之前做的東西。他也曾想眼不見心不煩,卻還是保留到了如今,保留到了能親手贈她的那一日。
他道:“對不起。”
“不用說這些,”她緩緩搖頭,從嘴角扯出一個笑,“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今後……”
“今後不論如何,只要我還在,絕不會讓你神魂消散。倘若天道要取走你的壽數,那便拿我的填上。”
他堅定地道:“他們不信你,我信你;他們不知你,我知你。”
“……”
白霖眼神閃動,剛想說什麽,另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忽然湧上她的心頭,打斷了綿綿不盡的思緒。
——那一刻,她分明聽見了一聲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