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探

27-夜探

是夜,白霖留了一盞燈。

木窗被支開半寸縫隙,有人來時,便能瞧見外頭影影綽綽的形。

子時,殷孤鳴果然足踏月色,頭頂枯葉,如約而至。

白霖聽見響動,看見人影,便掌着燈挪到窗前,搖曳燭光将他俊挺深邃的五官照得分明。

她将窗戶全然推開,輕笑一聲拂去他發間的翻牆罪證,牽出幾縷紅色發絲。

“難得少君也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殷孤鳴将手撐在窗框上,垂着眸子反笑道:“難得仙君也有這般調笑人的時候。”

白霖心知這是激起他莫名的勝負欲了,此刻卻不是拌嘴的好時機,于是主動服軟道:

“好了,同你打啞謎是我的不對。只是白日裏處處有耳目,不方便行事。”

“……所以,今夜欲行何事?”

白霖默默打了個手勢,殷孤鳴立刻會意,後退一步,讓出腳下的方寸之地。

随後,她從屋內靈巧地翻身而出。

白霖十分自然地握住殷孤鳴的手腕,壓低聲音道:“跟我走。”

沒過多久,殷孤鳴被帶到宮內一處較為偏僻的居所。四周無人值守,在夜色覆蓋之下出奇地安靜。

他瞥向白霖一眼,心中忽然有了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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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白霖上前輕手輕腳地推開屋門,招手示意殷孤鳴一同入內。

複行幾步,繞開遮掩視線的屏風,殷孤鳴看見了珈羽。

——與李崇琅相似,珈羽同樣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白霖輕聲問:“你能救醒她嗎?”

殷孤鳴點點頭:“魑魅魍魉的小把戲,在冥界見多了,即便不施展仙力,我也有法子應付。”

他問白霖:“有筆墨嗎。”

“屋內應當備了,我去找找。”說罷,白霖向一排博古架走去,在附近翻找起來。

殷孤鳴等在原地,靜默中忽然喚了一聲:

“白霖。”

猝不及防被念到名字,她翻找的動作瞬間頓了頓。

白霖很少聽殷孤鳴直接喚自己本名,并且是如此鄭重清晰地從唇齒間碾過。

“嗯?”

“你前番取回霁明劍,是為了守護蓮華輪回鏡;如今化身凡人,又是為了降服鬼妖……那你自己呢?來冥府的這些時日,你可曾為自己考慮過?”

白霖頓了頓,繼續尋找筆墨:“考慮過。”

“……”

漫長的沉默之後,殷孤鳴忽然來到她身邊,一把捉住她的手臂。

這下白霖不得不轉頭看他。

殷孤鳴深深望進她的眼眸,那裏頭層層疊疊藏着無數謎語。

世人只見其表象而自足于表象,可他卻像個虔誠的信徒般将它們逐一拆解,直至抵達最終的謎底,如同在叢叢芬芳中尋找最寧靜最嬌豔的那朵白色彼岸花。

良久,他的喉頭像是被澀住般滾動了一下:

“你一直在考慮如何死,對嗎。”

聽了這話,白霖臉上沒有露出一絲意外神色,反倒有些釋然。

他果然是懂的。

可白霖暫時回避了這個問題,反倒将目光重新放回面前的博古架,偶然瞥見某一隅的紙筆。

她飛快地轉移話題:“喏,找到了。”

“……”

殷孤鳴收回目光,松開手。他已經得到了答案。

其實他心中有些窩火。因為白霖一直是這副模樣,心事從不與任何人說,只曉得暗暗折騰自己,最後弄得遍體鱗傷。

她似乎從不相信,若她痛了,有人會為她心疼;若她死了,亦有人會生不如死。

……可她真的全然不知曉嗎。

殷孤鳴只能沉默着接過白霖遞來的筆墨。

本以為白霖就這樣搪塞了過去,誰知她一開口,反倒接上了方才的話題:“的确,從被關入寂靜海起,我便在等待自己灰飛煙滅的死期。”

“……”

“可來到人間之後,我忽然開始想着,能否活得再長久一些。也許這世上,真有值得托付身命的人呢。”

說到這裏,她忽然停了。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

而殷孤鳴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所謂謎語,只是說給不知弦音者聽的。

“會知道的。”他定定地道。

但凡白霖開口,他必無事不允、無事不從,只求她能在這世間多停留片刻。

白霖将視線重新轉回珈羽身上:“好了,不說我了,把這丫頭弄醒吧。”

殷孤鳴點點頭,拿起墨筆在珈羽的榻前畫出一個陣法。

最後一筆完成時,整個陣法被喚醒,珈羽體內的鬼氣被盡數抽取出來,随後緩緩睜開了雙眼——

“我這是……睡了多久?”

珈羽一邊撐着自己起身,一邊詢問面前的二人。

“不多,一天一夜吧,或許還要更長。”白霖道。

珈羽聞說,幾乎是沖到白霖與殷孤鳴面前,分別抓住他們的衣袖:

“對了,阿琅!你們快去看看阿琅如何了!”

白霖被她吓了一跳,殷孤鳴也有些猝不及防,紛紛踉跄了半步才穩住身形。

殷孤鳴直截了當:“遲了。他已被下了詛咒,如今神志不清。”

珈羽哭了起來:“那可怎麽辦啊……”

哭着哭着,她開始不斷捶打殷孤鳴的身體,甚至打算連腳也一并用上:“什麽冥府少君!騙子!連一只鬼妖都對付不了!”

白霖見狀,連忙将珈羽拉開,坐回床榻上,安撫她的情緒。

殷孤鳴捏着眉心,嘀咕道:“這丫頭,好吵。”

白霖拍拍珈羽的脊背:“李崇琅的詛咒并不難解,只要找到施咒之物便可。我想你本是去取紅紙的,許久未歸,一定是遇上了什麽事。此事與李崇琅有關,對嗎?”

珈羽點頭,滿臉淚水都被甩了出去。

她把眼淚擦幹淨,說道:“我見到那只千年鬼妖了,他正在一個廢棄偏殿裏施法,打算暗害阿琅。我沖進去想阻止他,可卻打不過鬼妖,反倒被擊暈了。”

殷孤鳴摩挲着下巴:“合理。如此說來,三皇子和鬼妖果然有勾結。三皇子想讓李崇琅徹底退出奪嫡之争,而鬼妖想在事成之後吸取散仙元琅的元神,他們的目标是同一個人。”

白霖的手還搭在珈羽的肩上,人卻已經站了起來。

“此事還是盡快解決的好。趁着夜色,你我去三皇子寝宮探個究竟。”

“我也要去!”珈羽道。

白霖按住她:“你就在這裏好生休息,養好精神,比什麽都強。”

殷孤鳴:“沒錯,你去了反倒添亂。”

“……”珈羽鼓起腮幫子瞪了他一眼,可惜幾乎沒有任何殺傷力,殷孤鳴才不在乎一個魔族小丫頭的臉色。

他将目光全數落在白霖身上:“走嗎。”

後者瞧了一眼外頭的天色:“距天明還有一個半時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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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孤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人間一趟,他把翻牆的本事練得如此娴熟。

與白霖摸黑潛入三皇子寝殿以後,二人就着模糊月色悄悄地翻找起來。

既然要對付李崇琅的是李崇珏,那麽他一定會把詛咒之物放在一個極為隐蔽的地方,如此一來,任何人都不會将巫蠱禍端懷疑到他的頭上。

循着蛛絲馬跡,殷孤鳴正在專心搜尋詛咒之物的鬼氣,忽然感到背後一道黑影靠近。

他暗道不好,剛要轉身,就見一柄玉如意被人舉起,朝那黑影的後腦勺結結實實掄了上去。

“咚”的一聲悶響,黑影——也就是李崇珏——被敲暈倒在地上。

而白霖将玉如意默默塞到了李崇珏的手裏,假裝這一切是他自己做的。

殷孤鳴帶着詢問的目光看向白霖,而後者只是拍拍手道:“他暈了,接下來随便怎麽搜。”

“……他看清楚我們是誰了嗎?”

“……沒有吧。”

算了,事已至此,找東西要緊。

有冥府少君在,詛咒之物沒耗費多久便被發現。

殷孤鳴發現李崇珏睡覺的榻上有一塊被封死的暗格。撬開暗格,便出現了一個巫毒人偶,上面刻着李崇琅的名字。

這回他帶上了之前的墨筆,照舊在地上畫出了一個陣法。

就在陣法啓動時,巫毒人偶的身上出現了一簇藍綠色火苗,并不斷燃燒起來。

“這是冥界地火,專焚世間惡毒之物。”殷孤鳴解釋道。

二人看着火苗将巫毒人偶一點點吞噬殆盡,李崇琅的詛咒也可因此解開了。

可就在這時,寝宮內忽然刮起陣陣陰風,紗帳窗幔紛紛随風飄動起來,如同在跳一支詭異的舞。

殷孤鳴神色微變,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把短小的桃木小刀,隔空丢給白霖。

“接着!鬼妖現身了。”

白霖接過小刀,将之在手中轉了一圈,換成合适的抓握姿态。裂海斷霞山的武庫裏什麽兵器都有,白霖自然也不只會使劍。

而殷孤鳴則直接丢掉手中墨筆,從腰間扯下自己的削刀“斷罪”。

不多時,絲絲黑氣凝聚成形,現出了一張人皮白骨,猙獰不堪,便是鬼妖的真實面目。

這黑氣本就是鬼妖分身,見白霖與殷孤鳴有兩人,于是變化出兩個一模一樣的鬼形分別與二人纏鬥起來。

白霖許久不曾打架,功夫卻不生疏,即便凡胎肉身也不落下風。

然而鬼妖的伎倆不止于此。就在他們對招的過程中,屋內的黑氣愈發濃烈,夾雜着毒性侵入體內,令人氣息紊亂,動作也變得逐漸僵硬。

殷孤鳴眉頭一皺,心知再這樣拖延下去只會陷入不利境地,于是毅然劃破自己的皮膚,以削刀蘸血畫出了一個異常複雜的陣法。

霎時間,屋內金光大盛,鬼氣盡消。

“桀桀桀……”

虛空中,一道尖澀的聲音響起,連道了三聲好。

“小小凡人,倒有幾分本事。不過兩只碩鼠,遲早被我逮住,與那散仙一并吞吃了。”

白霖收起桃木小刀,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那你嘴巴挺大。”

鬼妖:“……”

殷孤鳴沒忍住,笑出了聲。

白霖聳聳肩,對殷孤鳴玩笑一般擠了擠眼。

“桀桀桀……好戲還在後頭,總一天我會讓你們笑不出聲的。”

随着最後一句話漸漸淡去,鬼妖亦徹底消失了。

方才纏鬥的過程中,殷孤鳴因為畫陣而無暇分心,身上添了幾道血口子,尤以右臂的傷口為最深,現下仍不斷流着血。

白霖見了,從懷中摸索出一塊布,走到殷孤鳴身邊給他包紮。

她将那布塊抖開,正要動作時,被殷孤鳴的手攔了一下。

他下巴輕輕一點,眼神落在布上栩栩如生的紅色彼岸花紋樣,問道:

“這是……?”

白霖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道:“新學的小玩意,是玉簪的回禮。橫豎是給你的,髒了我再做一個就是了。”

“不行,”殷孤鳴堅決道,“不用這個。”

說罷,他用削刀割破自己的衣角,用力撕下一條,遞給白霖。

“麻煩你了。”

白霖接過布條,簡單處理之後為他包好了傷口。

殷孤鳴不出聲,安靜地看着她懷中露出一角的紅色彼岸花繡樣,眼神微光閃動。

他輕聲道:“你方才說,這是送我的?”

白霖點點頭。

“現下能給我嗎?”

“可……這就是個小布塊,我還沒想好做成什麽呢。”

“師尊将‘斷罪’傳給我時,用刀槍不入的錦袋裝着它,那錦袋紅花綠柳的,我見不習慣,便收着了。你繡的這個,縫上去正好。”

殷孤鳴問她:“如何?”

白霖将整張繡樣遞給他:“你若有用,那自然好。”

殷孤鳴攤開雙手,上頭沾了血污:“我手髒,碰不得這個,你替我收起來吧。”

白霖點點頭,将繡樣疊好,幫他收進懷裏。

殷孤鳴欠她一命,後來在裂海斷霞山還給了她;白霖欠他一諾,後來在冥府也還給了他。也許他們的宿命,就是在虧欠與償還中彼此糾纏。

她看向窗外:“……天快亮了,我們走吧。”

殷孤鳴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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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霖甫一回宮,就看見珈羽站在那兒朝她招手。

珈羽附耳給她:“我剛從阿琅那兒回來,他已經沒事了,謝謝你們。”

白霖對她笑道:“都是殷孤鳴的功勞。感謝的話是你自己同他說,還是由我轉告?”

珈羽撓撓頭:“……還是你替我說吧,我和他處不來。”

白霖颔首:“行,但是折騰了一夜,我得先去歇會兒。你跟宮人們說,今日不見任何人。”

李崇琅的危機有驚無險地渡過後,整個皇城開始迎接新歲。宮內一輪又一輪的宴飲慶賀,将此前陰霾一掃而空。

一連十日,燈火璀璨、萬家炊煙,看似一派清平景象,卻有暗流湧動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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