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頭籌

29-頭籌

“李崇珏,這一次,你的小動作未免太多了。”白霖道。

“是啊,我可是為六弟備了份大禮,你不趕緊去關心關心他?”

“沒必要,”白霖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阿琅能照顧好自己,無須本宮插手。”

“不應當呀,你這反應……不和六弟演姐弟情深的戲碼了?”

李崇珏臉上浮現出玩味的表情,片刻後,恍然大悟:“所以六弟也是演的,并非看上去那麽簡單,對吧?”

白霖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一直防着他嗎?”

李崇珏不屑:“我防着所有人,所有可能成為阻礙的人。”

白霖:“蝶破繭、鷹生翼,這是他的宿命,你防不住的。”

李崇珏:“可惜為時太晚了。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今日春狩之後的宴席,是父皇與母後特意為你而設的。長姐,你也老大不小,是時候找個驸馬,出宮過自己的小日子了。今日之後,李崇琅的事你休想插手,安心做你的長公主去吧。日後我繼承大統,保不齊還能留你一命。”

白霖眯起眼:“你與你母親暗中串通好的事情,本宮自然不知。”

“如何,長姐?聽到這個消息,你那馬還騎得穩嗎。”

“穩——”白霖淡淡地回他,卻被一道尤為清亮尖利的聲音所打斷。

“盧仲鈞!你站住!”

白霖與李崇珏紛紛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衣着華貴、琳琅滿身的女子出現在視野之中。

她雙手提着裙擺,額上一層薄汗,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着前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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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個被追的人,腳步匆匆地在林間穿梭,一頭紅發尤其矚目。

“喲,這不是五妹嗎。”

李崇珏露出一副看戲的表情,拍馬走了過去。

“三哥,你來得正好!快點兒,馬借我騎騎。”

李崇珏笑出了聲:“馬借你,你騎得好麽?喏,找她借去。”

他一偏頭,用下巴點了點身後的白霖。

五公主李琬扁了扁嘴:“不理你們了,我今天一定要和盧仲鈞說清楚。”

白霖騎馬上前:“說清楚什麽?”

李琬提起裙子繼續向前追,頭也不回地道:“……你別管!”

“哎,五妹,你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李崇珏抱臂對她喊。

他轉頭對白霖吹了個口哨:“你說,盧仲鈞要是被五妹帶走,沒了死對頭,你的日子應當會很無趣吧?”

白霖:“……”

聞言,她的心頭忽然浮現出一股奇異的感覺,很是不舒服。

她沒言語,只是盯着那一追一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再回神時,李崇珏已經騎馬跑出了半裏地。

白霖呼出一口氣,只覺得有些沒來由的煩躁,伸手從箭袋裏抽出一支,張弓射出——

箭頭擦着李崇珏的腦袋飛過,正好劃開了頭冠的系帶。

他吓了一跳,險些從馬背上墜下。

白霖輕哼一聲:“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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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整整一日,白霖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李崇珏身後,随他捕獵。

期間有幾波不知情的路人經過,見了這景象,還以為長公主與三皇子的關系修複了不少。

李崇珏雖然惱火,卻也不好發作,只當白霖是個不存在的人。

一場捕獵下來,他倒也收獲了不少獵物,算得上滿載而歸。

日薄西山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聽見了結束的哨聲。

活動了一整日,公子王孫們都乏了,這下如蒙大赦,紛紛騎着馬趕回營地。

他們翻身下馬,而随行侍從則将各自主子今日的收獲一一取出,等待晁帝的檢視。

有些規矩大家心知肚明:與皇子們一同捕獵,萬萬不能自作聰明地搶風頭,這是拂了皇家的顏面,獵幾只山雞野兔充數便算是交了差。

至于真正的重頭戲,還得看三位皇子。

如今二皇子李崇瑾與三皇子李崇珏已經帶着獵物回來了,看他們各自獵物的數量和塊頭,孰優孰劣已經一目了然。三皇子的能力尤為出衆,這是滿朝皆知的事。

“不好了,六皇子還沒回來。”

李崇琅遲遲未歸,恐怕是在山林間迷了路——到底還是剛成年的小皇子,尚不成氣候。皇帝聽聞此事,便下旨派人去尋。

李崇珏覺得好笑,剛想逮着李玥嘲諷兩句,卻發現她人已經不見了。

“啧,跑得倒快。”

而此時,白霖早已繞開人群,走至無人注意的角落裏與殷孤鳴并肩站着。

這次是她主動找到他。

不知怎的,白霖竟被李崇珏的話影響了,一整日都有些魂不守舍。她不知自己在擔憂什麽,竟變得這樣患得患失,愈發沒個神仙派頭了。

從見面起,她一直不說話。

“你在發抖。”

這時,一只寬大瘦削的手尋到了她的手腕,虛虛地将她握着,以作安慰。

白霖匆匆回神,才發現自己的确在顫抖。

——人間一趟,本是逢場作戲,可她入戲太深了。

白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好像僅僅在敘述一件尋常事:

“我在害怕。”

“嗯。你和老三說話的時候,我看見了。”

白霖:“凡人活在這世上,處處是牽挂,所以患得患失,生怕被天命捉弄。”

她是神仙,但不是撥弄命盤的星君,不知道每個人命運的走向。所以她不禁會想:假如李崇琅永遠回不來,假如盧仲鈞終于離開她,接連失去關系如此緊密的兩個人,李玥的人生還剩下什麽呢。

而這一切都已被晁帝安排好,将在這短短幾日之內,塵埃落定——

在等待結果與抗争命運的過程中,烈火烹熬,莫過于此。

白霖:“成為李玥之後,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失去、害怕孤獨、害怕死亡。”

殷孤鳴握着她的手緊了緊:“那便活得久一點。我在,信我。”

白霖覺得自己此刻真的變成了一個凡人,歡欣與苦痛、無奈與憤懑,正在将這具胸腔填滿。李玥的喜怒哀樂,與她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一刻已然沒有分別。

那雙貫來清冷的眼睛裏,猝不及防滾出一顆破碎的淚滴。

“怎麽了,你……”

殷孤鳴這輩子從未見過白霖哭。

她的神色時而平淡,時而溫柔,時而怒目,但從未有過這般濃烈的哀傷。

她說:“可能是神魂不穩,沒事……”

她又說:“對不起,這樣太不像個神仙了,我可能真的快死了吧……”

殷孤鳴聽了,堅定地搖搖頭,擡起袖子替她揾去淚水。

“這是好事,白霖。你與旁的神仙不一樣,他們修的是無情道,惟你見衆生皆有情。我天性淡漠,衆生在我眼中無非凡塵草芥;可每每望進你的眸子,才知一草一木、一花一葉如此鮮活。”

他說:“若非遇見你,我此生不會成仙。”

殷孤鳴耐着性子替她把淚水一點點擦幹,如同清風掠過春水,撫平它偶爾漾起的波紋。

慢慢地,白霖的情緒歸于平緩,神色染上些許倦意,一雙被水洗過的眸子反倒更清亮了些。

“……謝謝你,孤鳴。”

殷孤鳴靜靜點頭,盡在不言中。

沒過多久,人群中傳來一陣喧嚣,如沸如羹。

殷孤鳴個子高,一眼便看清了情況:“李崇琅回來了。還有珈羽。”

“嗯,”白霖的腳步動了動,“我得回去了,陪他們唱完這場戲。”

“好,小心應付。”殷孤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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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這樣大的一頭白斑猛虎,老朽這輩子都未曾見過。”

“六皇子殿下如此瘦削的身板,如何能夠降伏這猛獸……實在不可思議。”

“是啊,你看他臉上流了好多血,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與皇子殿下同乘的女子是誰?好像是個宮女。”

“噓——陛下親自前來查看了。”

白霖穿過人群,耳畔響起一道道此起彼伏的聲音,全與李崇琅和他的獵物有關。

聽他們說,李崇琅與珈羽同乘一騎,帶了一只白斑老虎回來。

照理說,圍獵時不會放入太過兇猛的動物,體型最大無非是鹿,若碰上老虎這樣的猛獸,那便不是捕獵,而是性命攸關的搏鬥,誰也不敢冒這個險。

更何況白斑虎異常罕見,被宮中視為祥瑞,今日被李崇琅獵得,無論如何定是這場圍獵的頭名了。

蟄伏多年,一鳴驚人,白霖在心裏暗暗替他道了聲好。

白霖走至場中,終于與李崇琅和珈羽打上了照面。

李崇琅左眉上方挂了彩,雖說簡單處理了一下,依舊能看出傷得不輕,半張臉上都是血污。

而珈羽站在他身側,發髻微亂,面對衆人的目光顯得局促不安,見白霖的身影出現,像是忽然尋到了救星,眼神一亮,一瘸一拐地朝她身側跑來。

就在這時,正在檢視獵物的皇帝注意到了這裏,突然問白霖道:

“她是你身邊的宮女?”

白霖調整好表情,行禮道:“回父皇,是。”

皇帝李徵的銳利視線落在珈羽身上:“那就讓她說說,究竟發生了何事。”

白霖看向珈羽,對她抛去一個鼓勵的眼神,點了點頭。

珈羽抿了抿唇,上前半步,将今日經歷逐一道來。

她說,長公主向來體弱,騎馬太久恐怕吃不消,便特意給她送去軟墊,結果沒找到長公主殿下,反倒迷了路——這段白霖一聽便知是珈羽臨時編的,她定然徑直找李崇琅去了——沒想到三皇子的馬忽然受了驚吓,在獵場中胡亂狂奔,撞傷了她,自己也險些墜馬。二人為了馴服發狂的馬匹,不慎落入一個谷地之中,在那裏撞見了白斑老虎,最終還是三皇子殿下一箭封喉,取了那猛虎的性命。

——事件的剩餘部分,白霖倒是信的。

之前李崇珏對她說要給六弟一份大禮,恐怕就是在他騎的馬上做了手腳,非要将這個皇位的競争者摔成殘疾才好。

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白霖深深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李崇珏,後者朝她回敬了一個諷刺的笑意。

只見他走到李崇琅跟前,假惺惺地連連鼓掌道:“好哇,六弟因禍得福,又得此祥瑞,真是我大晁之幸吶。”

他轉身對晁帝行禮道:“父皇,別看六弟平時深藏不露,今日大展身手,為父皇奉上如此大禮——當得頭籌。”

好一招以退為進。事實既成,李崇珏便主動為弟弟請賞,順便将馬匹發狂的事輕輕帶過,好讓白霖不再追究,又能在衆人面前顯得大度。

白霖輕笑一聲,不理會他的這點心思,順水推舟道:

“六弟自幼刻苦,卻不愛居功自誇,此次所幸獵得白斑虎,是天道庇佑,亦是父皇福澤深厚之故。”

李崇琅水到渠成地将射中猛虎的那只箭羽奉給李徵:“願父皇萬壽無疆,願大晁金瓯永固。”

“哈哈哈,好!”李徵眉尖浮上喜色,大笑。

站在他身旁的皇後何氏欲言又止,跟着擠出一個得體的笑容。

“阿琅啊,此次春狩你既得了頭籌,父皇便賞你一個彩頭——可有什麽想要的?”

李崇琅俯首:“兒臣別無所求,惟願父皇母後安康常健。”

“好好好,難得你一片孝心。既然眼下無所求,那麽父皇便允你一事,可以日後再提。”

“謝父皇。”

李崇琅從地上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

“好了,圍獵就到這吧,明日還要請國師主持祭祀儀式。”

李徵說着,點了點李崇琅:“你好生回去歇着,待會兒讓醫官給你瞧瞧。哦,還有方才那個小宮女,她也一起。”

珈羽聽了,身體一動,卻被白霖攔下。

白霖看着她,緩緩搖了搖頭。

李徵這麽說,無非是擔心珈羽與李崇琅之間有什麽過于親密的關系,又生怕珈羽以此居功,便以這種借口打發了,日後也只能跟在李崇琅身後做個貼身宮女。眼下珈羽只有跟在白霖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父皇,錦秋是兒臣身邊的人,若不在旁服侍恐怕不習慣。可否請禦醫晚些時候來給她看診,正好兒臣最近有些虛寒,也可一并診斷。”白霖出聲道。

李徵頓了頓,道:“也好。”

“嗯……?”

皇帝的目光忽然被人群中的一個身影吸引:“盧仲鈞?”

那一頭高馬尾紅發,加上高挑的個子,即便站在人堆裏頭也紮眼得很。

殷孤鳴來到李徵近前:“臣在。”

“你們高葉國不是擅長騎射嗎?今日圍獵,可有收獲?”

……胡扯,他這質子身份,連上馬的資格都沒有,遑論什麽收獲。

殷孤鳴卻裝傻道:“有的。”

“哦?說來聽聽。”

他指着被樹枝劃爛的外衣:“多了件擦地的破布。”

晁帝被他逗笑,龍顏大悅,随手賞了件昂貴的衣料給他。

白霖叉着手在一旁看熱鬧,心道這位才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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