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宴
30-夜宴
翌日,城郊,春狩祭祀。
昨日上交的獵物經挑選後被送上祭壇,由祈恩寺的大晁國師親自主持祭祀、吟唱祭文,向天祈禱來年風調雨順、物産豐足。
勾通鬼神的儀式神秘而盛大,國師在祭壇上吟唱舞蹈,祭壇下則是恭敬而立的皇族及衆臣。
白霖跟在李徵身後,看似有模有樣地站着,實則早已心不在焉。凡間祭祀,她自然不會陌生,若儀式足夠誠心,倒真能把仙君召來。可惜她的仙位三百年前已從裂海斷霞山撤下,世人不再會為她奉上犧牲了。
自從殷孤鳴給白霖開了幽冥眼之後,她便能以肉眼凡胎視鬼氣。祈恩寺的大國師深居簡出,此前她從未打過照面,今日一見,竟從他身上瞧出了極濃郁的鬼氣,隔階望去,幾乎教人看不清他的身形。
白霖可以斷定,真正的國師已被奪舍,而鬼妖本體就藏在這副軀殼之中。
原來他們一直追查的千年鬼妖,果真就在皇城之內,甚至還大搖大擺地以國師身份示人,使的卻是上不得臺面的妖術。
這個發現太過突然,眼下并無籌謀,白霖不敢輕易動手。
她的眼神向後掠去,只見那個站在不遠處的紅發青年隔着數人朝她微微搖了搖頭。
她收回目光,沉住氣。
鬼妖雖然知曉殷白二人的存在,卻并未看穿他們的真實身份。此事宜緩不宜急,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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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結束之後,國師啓程回到祈恩寺,而皇帝李徵則要在宮內舉辦一場隆重的宴飲。
起駕回宮的路上,珈羽被掌事嬷嬷叫走不在身邊,白霖一直獨自待在馬車內。
按照李崇珏昨日的說辭,這場夜宴是特意為她挑選适婚人選而籌辦的,其中一定摻雜了諸多利益糾葛。到時,她便會成為身不由己的棋子,自身尚且難保,更遑論繼續庇護李崇琅和珈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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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珈羽追随元琅渡劫,是她心甘情願的選擇,她若想與元琅生生世世,最終還要靠他們自己。
至于她自己——神仙不會困囿于世事,只要能将鬼妖捉回,以凡人之身做些妥協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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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暮,宮人們點起宮燈,大殿內燭火通明,照徹如白晝。
宴飲之間,觥籌交錯,本是快意之事,每個人的臉上卻都遮掩着不同的心思。
大晁皇帝的眼神在坐席間掃了一圈,白霖的心思也就跟着兜了一圈,最後繞來繞去,停在了其中一個人的身上。
這人白霖記得,就是昨日圍獵時見過的,那個眼神堅毅的鐵甲小将軍,叫做董平沙。
聽聞董氏世代鎮守邊關,雖貴為大将,可由于遠離朝堂中心,又分毫不貪墨銀饷,反倒常年過的都是清貧日子。邊塞苦寒,飲雪炊沙,這次董氏父子難得奉旨回京,才算是享了幾日清平。
白霖心中已經有數,看來董平沙就是李徵安排給李玥的婚約人選。
長公主是金枝玉葉,雖然下嫁董家,可是不必遠赴邊關,只管在皇城內享福便好。董氏忠心,日後驸馬也不會恃寵而驕,不會給公主召來什麽禍端。
看來李徵雖不樂意李玥插手奪嫡之事,到底還是為自家女兒考慮了的。
只是白霖卻有其他打算。
她看向上首,晁帝李徵果然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昨日圍獵,除了阿琅與珏兒,董小将軍所獲獵物是最多的吧?”
董平沙正埋頭吃菜,猝不及防被皇帝點名,連忙匆匆放下筷子回話。
“是,陛下。”
“董家世代忠良,生子又如此一表人才,好啊。”
李徵說罷,拿起酒杯向董大将軍敬道:“邊關之患是朕的心腹大事,今後還要愛卿多多出力,為朕肅清疆土。”
董将軍聞言,下跪道:“近來邊關不寧,臣愧見陛下。”
“你這不是後繼有人了嗎,”李徵用指尖點點董平沙,“自古英雄出少年。”
他轉頭看向白霖,問她:“玥兒,昨日你與兒郎們一同進了圍場,可有見過平沙?覺得如何啊?”
白霖不驚不慌,虛虛笑道:“昨日兒臣與三弟在一處呢,這位董小将軍,似乎只在圍場外見過一面。小将軍在邊關打了幾場勝仗,連兒臣都有所耳聞,父皇覺得好,那自然是好的。”
珈羽在白霖身後聽着,也逐漸嗅出氣氛的不對勁了。她趁人不注意戳了白霖一下,而後者只是拍了拍她的手。
珈羽這下總算知道,白霖所說的“帝王家事,臣子心事,邊陲軍事”,究竟是在打什麽啞謎了。
她不知該如何才能幫到白霖,下意識地看向坐在末位的殷孤鳴。只見他氣定神閑地坐着,好似沒事人一般吃吃喝喝。
——哼,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這長川仙君果然是個沒用的家夥。
待她回神時,李徵已經開了金口,為長公主和董平沙定下婚事。
珈羽尚未反應過來,白霖已經從自己的座位上起身,準備領旨謝恩了。
見她愣愣的,白霖出聲道:“錦秋,扶我起來。”
珈羽這才伸出手去,擡起白霖的小臂。
二人湊得近了,她聽見白霖對自己道:“別慌,我有分寸。”
珈羽欲言又止,可還是對她點了點頭。
白霖這才款款起身後走到大殿正中,與董平沙一左一右拜謝了皇帝。
在一衆慶賀之聲裏,沒人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高葉國質子竟默不作聲地折斷了一雙筷子。
之前在南川,他與白霖陪那些蛇妖過家家,都不曾正兒八經地穿喜服拜天地,這會兒到了人間,她卻要與一個毛頭小子結成夫妻,教殷孤鳴如何不氣。
——白霖說得不錯,凡人做久了,的确容易動情,何況他本就有情。
就在他忍着醋意生悶氣的時候,忽然聽見白霖說話了。
她說,想與董平沙一同去邊關守疆土。
聞言,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詫異神色,惟有殷孤鳴瞬間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打架,這是白霖最擅長的事。
借着這個由頭,一來可以免于皇城內的勾心鬥角,不必耗費心神;二來可以為人間平定戰亂,履行武仙的職責;三來可以用軍功換得名望權柄,日後李崇琅與李崇珏龍虎相争,她便能夠押上自己的籌碼。
于她而言,順水推舟反倒是最好的選擇。
至于婚儀嫁娶之事,解決的法子有許多,只要白霖開口,殷孤鳴随手便可替她料理了。
思及此,他心中平複,換了雙筷子繼續吃飯。
皇後何氏以為李玥體弱,定然吃不了打仗的苦,只是一時頭腦發熱罷了。她是李崇珏的生母,反倒樂見李玥遠離皇城,于是以一種不大不小的聲音道:
“玥兒心系國事,想為陛下分憂,是弟弟妹妹們的榜樣。依我看,玥兒嫁給平沙,去了邊關便不用忍受夫妻分離之苦,也是好事。不如先給玥兒一個封號,日後若真立了軍功,再行賞賜。”
她這麽說,本意是為李崇珏排擠對手,可後者并不這麽想。
在他看來,這李崇琅與李玥,都是深藏不露的角色。他昨日見識過白霖的箭術,雖不知這武功從何而來,但也不免擔憂,長公主有朝一日會真的以将軍之名回到皇城。
李崇珏臉色微變,起身斟了一杯酒,遞至白霖面前。
“長姐大義,崇珏佩服。飲下這杯酒,你我從前龃龉便一筆勾銷,可好?”
鬼妖教過李崇珏,只要在酒中添加一種陰符灰燼,便可使人迷失心智、厄運纏身。他方才在這杯酒中動了手腳,只要李玥喝下去,一切便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可這點小伎倆,怎麽騙得了白霖與殷孤鳴。
然而,今日在皇帝與衆臣面前,白霖若是不給李崇珏這個面子,那就是明擺着偏袒李崇琅——這是要插手奪嫡之争的架勢,會觸碰到李徵的逆鱗。
局面斡旋至此,不能前功盡棄。
接過酒盞之前,白霖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眼神餘光不動聲色地瞥向殷孤鳴。他對這些鬼蜮伎倆比自己熟悉,能否冒這個險,白霖要問過他的意思才能放心。
只見後者眉尖微蹙,但還是點了一下頭。
“怎麽,長姐不肯與我冰釋前嫌?”李崇珏這是刻意激她。
白霖笑得無可挑剔:“怎會?這酒中可有你一番心意啊。”
說罷,她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醇酒入腹,白霖的身體果然出現了異樣,四肢百骸逐漸被細微冷意浸透。所幸這酒水效力發揮緩慢,她尚可堅持一段時間。
長公主的婚事總算塵埃落定,而老二李崇瑾本就已經成親開府,老三李崇琅又與自己的表妹定下了婚約,晁帝年紀最長的三個孩子如今都有了家室。
就在衆人連連稱賀的時候,五公主忽然坐不住了。
她提起裙擺叮叮當當地跑到李徵面前:
“父皇!我也要成親!”
晁帝與在座衆人皆都笑了。
李徵道:“琬兒倒是說說,看上哪家兒郎了?”
“……”殷孤鳴扶額,提前放下了筷子。
果不其然,李琬揮手一指,遙遙點到了他的頭上——
“琬兒要盧仲鈞做驸馬!”
說時遲那時快,殷孤鳴一個箭步便沖出了坐席,甚至險些将桌案帶翻,酒菜灑了一地。
他匆匆下拜道:“高葉不過一方蕞爾小國,仲鈞質子之身,配不上公主金貴,還望公主……放微臣一馬。”
帝座上的李徵原本要發作,見盧仲鈞這麽快退縮求饒,一肚子窩火反倒發不出來了。
白霖适時開口道:“五妹,父皇一向最寵你,你若想招驸馬,自然要招最好的。論位階,盧仲鈞不過是阿琅的伴讀;論出身,他又是蠻荒之地的王子;論本事,則六藝無一精通。這樣的驸馬,你招來做什麽?”
李琬氣道:“你看不慣他,自然有人看得慣!我偏就覺得他長得好看,就算什麽都不會,擺在家中欣賞也是好的。”
殷孤鳴:“……”
皇帝李徵重重放下酒杯:“胡鬧!琬兒,你長姐所言在理,若想招驸馬,父皇自會為你做主,就算喜歡長得俊俏的,也盡可在世家子弟裏挑選。盧仲鈞身份特殊,此事休要再提。”
殷孤鳴輕飄飄補了一句:“長公主殿下所言在理,還望五公主殿下三思。”
“父皇,兒臣倒有個想法。”李崇珏忽然道。
他看了看盧仲鈞,又看了看李玥,生怕這倆對頭不能給對方添堵,偏要引得魚死網破才好。
“這次邊關戰亂,高葉國也受到重創,仲鈞從小生在關外,對那裏頗為熟悉,不如以幕僚身份與長姐同去邊關,助我大晁平定疆土。”
李琬聽了,急得像是要哭出來:“三哥!你……”
她轉向盧仲鈞道:“別聽他們的,你自己說,是願意做我的驸馬,還是願意留在宮中?總不能是願意跟長姐去邊關吧?”
在李琬的注視下,殷孤鳴撣了撣衣袖,對晁帝下拜道:“仲鈞不才,願随長公主前往邊關。”
“你——”五公主瞪大了雙眼,“你什麽意思?寧願跟死對頭走都不跟我走是吧?好,盧仲鈞,你真是有骨氣,這輩子別讓我再見着你!”
說罷,李琬蹭蹭幾步跑出了殿外。
晁帝皺着眉對五公主的宮人道:“愣着做什麽?快去看看公主!”
“是……陛下!”宮人領命,也快步跑了出去。
餘下的人裏,李崇珏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坐席上,自以為鹬蚌相争漁翁得利;而真正掌控了局面的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白霖松下一口氣,又跟着飲了幾輪,過一會兒便尋了個由頭提前離席。
——李崇珏給她喝的酒真是怪東西,飲下半個時辰後,身體越來越不受控制,逐漸變得躁動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