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欲花湖畔（中）
欲花湖畔（中）
那一天，蘭言詩穿了身新衣裳。
從天外霞坊前日送來的定制了三個月的夏衣。
如今正值伏夏，蟬鳴催人心煩，衣裳只能穿輕薄透氣的。
芰荷色的天蠶絲上襦，不加藻飾，像是剛剛從荷塘裏摘下的荷葉，沁人心脾，軟綿地貼在她的肌膚上，目光所及之處，雪色無暇，待她走過，才看到上衣背後繡着并蒂蓮花。
她的細腰不盈一握，讓人見之不忘，腰下系着碧綠色逶迤拖地長裙，裙擺随着她的行進，漸漸露出了褶皺間織花金線。
裙下無意間露出的卵色鑲珠玉兔綢緞鞋，讓人以為她是下凡塵的淩波仙子，步步生蓮而來。
她不久前才過了十四歲的生辰。
耳洞初開，挂着一對太後娘娘送的暖玉白荷耳墜，耳肉被微微往下拉扯，她并不習慣這種感覺。
這身衣服原本打算穿着去見太後娘娘的。
今晚用完晚膳，她吃了洪湖送來的藕粉，趴在窗邊看了會蜜心繡花，又去找了趟哥哥。
哥哥在讀無趣的《周禮》，妙邈安靜站在一旁為他研墨。
母親随父親去涼州看祖母，她想跟去，被母親拒絕，母親只想和父親單獨相處。
她在家中無所事事。
接着，門口的侍衛告訴她，紅袖公主送來了一封請帖，請她去紅袖公主的生辰宴會。
她想那裏一定很熱鬧，可她準備洗漱睡覺了。
那紅袖公主府上來的奴婢，看她神色淡淡，并不感興趣，好生勸說她：“欲花湖來了許多貴女，公主您一定有認得的……”
“還有誰？”她随口一問。
“還有好些世家子弟的公子哥也去了……程國公府的世子也去了。”
蘭言詩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我要想想，你給我了半個時辰。”她故作矜持。
“您慢慢，奴才在門口等您，馬車都備好了，想去随時能出發。”
回了香積院，蘭言詩立刻讓蜜心放下手中的刺繡，給她梳妝打扮。
描眉，點唇，胭脂，比平日進宮見太後時，打扮得還要細致。
挑衣裳時，想起了才從天外霞坊送來的這套新定的裙裳，于是穿上。
兩人出門時正巧遇見了田嬷嬷。
田嬷嬷看見蘭言詩大晚上穿成這樣，吓了一跳，詢問她去哪裏。
蘭言詩如實回答。
田嬷嬷知道沈瑤和紅袖公主決裂的內情，攔下蘭言詩，告訴她：“姑娘，夫人不會同意你晚上出府的。”她并沒将裏面的具體情況告訴她，因為這裏頭牽扯的情況……實在是不适合對一個小丫頭說。
蘭言詩跟田嬷嬷對峙了片刻，然後點頭：“嬷嬷說得對。”
然後帶着蜜心掉頭回了屋中。
“蜜心，你記得咱們隔壁的隔壁長琴院嗎？”
“啊？小姐，你要幹嘛呀？”
“我記得那院子裏有棵柏樹，又高又大。”
“小姐，你要爬樹啊？”
“試試？”
她想去見他。
“別，小姐，我有個法子。”蜜心靈機一動，她湊到蘭言詩耳邊說。
蜜心用芝麻糖收買了蜜果，讓她放聲大哭，拖住田嬷嬷……
蘭言詩不信這計謀能成功，誰知……它還真的成功了。
兩人剛出蘭府，田嬷嬷就追上來了。
田嬷嬷見自家姑娘在家憋壞了，只好妥協，讓蜜心回去，她親自陪着去。
一番曲折，蘭言詩才來到了欲花湖。
此時圓月高懸，花燈湖燈，星星點點，好生熱鬧。
蘭言詩順着回廊往前走。
清風徐來，她聞到了荷香，依稀還帶着一絲鹹腥的味道，晚風再刮，那鹹腥味更重，她覺得，像是血的味道。
茫然四顧，欲花湖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歌舞升平，怎麽會有血腥味呢。
她踏入西施臺時，裏頭樂聲停了，那些人都看着她，仿佛是在等她。
在人群中，一個穿着蓮紅色衣裙的女子最為顯眼，她正在對自己笑。
“娉婷？”紅袖對蘭言詩招了招手，喚她到身旁。
“你與你母親……”紅袖拉着她的手，凝視着她的臉，仿佛看見了當年的沈瑤：“很像。”
“唔……”蘭言詩不認得她，對她很陌生。
“你叫我一聲姐姐吧。”紅袖記得她的輩分是和自己差不多的。
“姐姐？”蘭言詩的語氣不大确定。
“乖。”紅袖拍了拍她的手，“可曾吃過晚膳？”
“吃過了。”
“今日我的生辰宴，皇兄賜了一道特別的菜。”紅袖問她：“你喜歡吃魚嗎？”
“不愛吃。”蘭言詩不沒想過為了讨好誰，改變自己的喜好。
“試試吧，娉婷妹妹不知道，飼養它的餌料，是稀世珍貴的。”紅袖雖然句句詢問她的意見，卻不給她拒絕的機會，“生食，還是烤炙？娉婷，你喜歡哪個？”
“不愛吃生的。”
紅袖的目光毫不客氣地打量着蘭言詩。
蘭言詩出生時，她曾親自去蘭府，想要看看她的孩子，但是被沈瑤拒之門外。
後來她又登府幾次，都被沈瑤拒絕，這若是旁人，她早就砍了她的腦袋。
偏生沈瑤的輩分比她高一倍，她發不了火，只能安慰自己，沈瑤剛生孩子，無暇顧及她。
誰知道沒有多久，沈瑤直接送了絕交書給她。
呵，這個臭女人。
為了家人竟然要跟她斷絕關系，她倒要看看，她藏在家中的至寶，是個什麽模樣。
她很純淨。
方才她的女兒踏入此地，仿佛一陣清風徐來，在這香豔頹靡的地方，只有她一個，是幹淨的。
這是沈瑤的孩子。
當年，她和沈瑤，都嫁給了自己喜歡的男子。
這些年過去了，她們分道揚镳以後。
沈瑤的出身低賤的夫君成了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她生了兩個孩子，兒女雙全，聽說大兒子很是聰慧，将來要考科舉的，小女兒身體弱了些，但繼承了她的容貌……今日一見，沈瑤果然将她保護得很好，生在皇家，還能擁有這樣清澈的眼神……
而自己呢？她與陸忝沒有孩子，日日活得痛不欲生，無論睡了多少人，心中的空虛像一個恐怖的裂口，永遠無法填滿。
她好嫉妒啊。
蘭言詩自然不知紅袖在想什麽。
她的餘光一直在尋找某個人。
那下人分明說他在的，為何她四處尋找，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本宮與你母親曾是最好的朋友，她同你說過嗎？”
“母親幾乎不跟我說她年輕時的事。”
紅袖笑了笑，“她年輕時，做的事，不提也罷。”她的聲音帶着些傷感……
這時奴仆送來了烤炙好的魚肉，紅袖哄她吃下：“這魚是有故事的。”
“什麽故事？”
“本宮曾聽道士說，世上有種魚，食神仙肉為生，吃一塊可以長生不老，于是告訴了皇兄，皇兄這些年一直派人尋找，最後從東海上來的商人手中買到，千金換的……娉婷，快嘗嘗。”
“長生不老？”蘭言詩覺得這魚很奇妙，“那我能帶回去給母親和父親嘗嘗嗎？”
“好孩子，你當然可以，我府中還有許多呢。”紅袖溫柔地摸着她的頭，看到了她新紮的耳洞，洞口附近泛着粉色，“本來我有雙漂亮的珊瑚珠耳墜，你若早點來，我就送給你了，可惜了。”
蘭言詩在她哄騙下，咬了一口魚肉，那肉片本就不大，她不愛吃魚，只咬了一小口，嘗到了一股好濃的腥味，她顧不上禮儀，想吐出來，但紅袖擡手放在她的唇上，“咽下去。”
在她的逼迫下，蘭言詩将魚肉咽下。
紅袖遞給她一盞玉杯，裏頭盛着透明的酒，她騙她說：“腥是腥了點，但對身體好，快漱口吧，這是用梅子釀的果漿。”
蘭言詩泯了一口，感覺這玩意不像果漿，清冽而火辣，她不想喝，但紅袖按住了她的酒杯，逼她一飲而盡，喝完了才肯放手。
“娉婷妹妹，這果漿如何？”
蘭言詩從小到大都沒喝過酒，自然不知道這是酒。喝下酒後，幾乎是一瞬間的事，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她的腦子也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然後……
坐在原地睡着了……
紅袖見到她這酒後反應，忍不住大笑，她不相信世上有人一杯就倒，如今真真實實地見到了，覺得非常有趣。
沈瑤的孩子，坐在那兒，雙手托腮，乖乖的，閉着眼睡着了，她長得很美，眼下還是孩子的模樣，并未長開，讓人畫面看上去美好而寧靜，不容亵渎……
然而越是純淨的東西，越是讓人想要将它亵渎。
“主子，是否讓樂師和舞姬都退下……”伺候在旁邊的奴仆很為難，一旁的樂師還在等着呢，這宴會是繼續呢？還是停止？
“繼續。”紅袖想看看，這小孩究竟能睡多死。
“公主，我家姑娘睡着了，請允許老奴帶她回去吧。”田嬷嬷跪在紅袖面前對她說。
紅袖眼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讓大長公主來帶她回去，否則沒有本宮的命令，誰都別想離開。”
田嬷嬷只好默默退回到蘭言詩身邊守着。
霎時間，西施臺歌舞升平，紅袖的宴會一向放縱，到了最後，這裏徹底變成了酒池肉林。
風月場裏，蘭言詩飲了一盅酒便坐在原地睡去，成了被嬉笑的景點。
有的人服了五石散，拉着情人跑到了她面前，在她眼皮下綿密地親嘴，小姑娘睡得正香，根本不為所動。
守在一旁的田嬷嬷，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都叫什麽事啊。
早知如此，她就是死都不讓她家姑娘踏進這兒一步。
待蘭言詩沉沉睡了一覺，睡醒時，風月已散場。
空氣裏都是糜爛腥味。
田嬷嬷在她身後，站了幾個時辰，暈暈乎乎的。
蘭言詩看見紅袖被一個男人抱在懷中，被另外一個男人壓在身上，以為她被人欺負，忙提起裙擺，上前将壓着她的那個拉開，讓他們別欺負人，紅袖愣住，随後放肆大笑，那笑聲驚醒了田嬷嬷，田嬷嬷看清了眼前的場景，用了渾身的力氣拉走了蘭言詩。
紅袖看着蘭言詩的背影……
小姑娘回眸望自己時，目光中竟然是充滿了擔心……
比她的夫君還要關心自己……
她倒是挺喜歡那個臭女人的女兒。
紅袖清醒時做了許多荒唐事，她不覺得荒唐，但如今喝醉了，半夢半醒，見這滿地狼藉，覺得自己好生荒唐……
“都給我滾，都給我滾！！！”
那些男寵早就習慣了她的善變，立刻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袍，利索地離開了……
她獨自一人，倒在榻上，默默地流淚。
“姐姐她沒事吧？”
“我的小祖宗，你還有心思關心她？”田嬷嬷見蘭言詩臉上的擔心并非假的，嘆了口氣，安撫着她：“放心，她沒事，她好得很。”
田嬷嬷将蘭言詩拉出了西施臺，心裏想着，等沈瑤回來了，如何向她交代。
沒發現身邊的小主子站在原地不肯動。
田嬷嬷走了幾步，發現人不見了，連忙回頭去找，看見她呆愣地站在原地：“姑娘，怎麽了？”
“我想小解。”蘭言詩覺得腹下熱流翻湧。
田嬷嬷四處張望了一番，告訴她：“姑娘，等着，我去問問。”
蘭言詩醉酒未醒，擡眸見花燈滿湖，恍惚間，看見一只螢火蟲在飛，未等田嬷嬷回來，她迎着輕輕晚風，朝湖邊走去，跟着小蟲，一直走到了湖邊。
那蟲飛到湖面上，然後不見了，她看見一個藍衣公子，帶着猙獰的般若面具，泡在湖中。她揉了揉眼眸，蹲在湖邊看了一會兒，确定那人沒死，對他說：
“這湖裏好多死魚，水不幹淨，人吃了會生病的，我拉你上來好不好？”
這幾章寫的是阿釋和娉娉的初遇，下一章就是阿釋凡心初動的時候嗷嗷嗷~~
就算重生了，兩人都沒有改變這件已經在兩年前發生過的事，也就是是阿釋動心是必然。
有些小天使沒讀懂，可能我沒寫清楚，等周六的時候統一修一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