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妝
紅妝
許是司媛的話太過言簡意赅,連見慣了宮廷詭鬥的邵寧郡主都覺得驚世駭俗。
然而司媛卻絲毫沒有說錯或要反悔的樣子,看着面前呆滞的人,她很清楚邵寧難以置信的原因。
白越依這個名字,可是纏了淮郡王府十幾年還甩不掉的醜聞。
因為這孩子的母親,是前朝罪臣之女惠妃的貼身丫鬟,白鵑的兒子,甚至這孩子連姓都是随母姓,祖籍都入不了。
至于為什麽堂堂淮郡王會和一個廢妃的丫鬟有夫妻之實,這事就沒人知曉了,但不妨礙坊間以訛傳訛的流言蜚語,因此這件事也成了王府與宮廷最諱莫如深的秘密。
“媛兒,我知道你向來知分寸,你與那白越依可有何交情,值得你把此生托付給他。”
邵寧鄭重其事的問道,她露出來前所未有的凝重。
而司媛只是輕描淡寫了編了一句話,卻雜糅了她的愧疚與決心:
“三前宮中圍獵,那日他救我于山崖之下時,我此生便就是他的了。”
邵寧被這解釋堵的啞口無言,她知道三年前司媛确實在圍獵受了傷,可那時她嫌酷暑難耐,未曾前去,沒想到竟發生了這種事。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重傷時被少年人所救,許以終身更是常見之事,畢竟自己與太傅公子就是因落水而認識的。
邵寧與司媛同齡,也很是理解司媛這份感情,心中沒了疑慮,便也放下心來:
“我幫你,可那白越依如今身份卑微,除去你家裏人的反對,你嫁去後還恐會受淮郡王世子與府裏人的刁難,若多有不順,定要與我訴說,我為你出頭。”
胡編亂造了一個莫須有的故事,司媛也有些心虛,那日圍獵她只是劃破了手指而已,可面對邵寧的撐腰,她還是感到無比暖心:
“此生知己,有你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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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有了邵寧的幫助,司媛便也放下心來,至于侯府這邊,她知道父親向來對皇上赤膽忠心,從無二心,可就因如此,上一世就敗給了這忠誠二字。
伴君如伴虎,皇上對忠臣向來也只有放心二字,卻談不上信任,又剛坐在那至尊之位沒幾年,難免草木皆兵,因此才被淮郡王鼓吹了耳邊風,信了侯府謀逆的讒言。
皇命難違,這次外人看來荒唐的指婚,或許能成為敲醒侯府愚忠的棍棒,讓他們知道,即使是忠臣,在那冷酷無情的帝王眼裏,也是能随意打壓的存在。
邵寧郡主的辦事就是妥貼,轉眼便到了迎接聖旨之日。
偌大的廳堂裏,平元侯與一衆家屬女眷紛紛磕頭跪地,迎接皇恩,據說這次指婚的對象傳言是淮郡王府年輕有為的大世子,與侯府大小姐簡直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佳偶,侯爺和侯夫人雖是跪着,可心中卻隐隐透着欣慰。
那為首傳旨的禦前大太監,手持拂塵一甩,展開玉軸聖旨,聲音铿锵尖細,沉穩有力: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平元侯嫡女司媛,淑慎性成,雍和粹純,克娴內則,淑德含章,特賜婚淮郡王世子,白越依,禮于京兆四年七月五日成婚,欽此。”
随着大太監拖長的尾聲,廳堂之中落針可聞,所有人的表情仿若聽到了這輩子最震撼的事,一時竟沒人回得過神來。
還是司媛趕忙大聲謝旨,拉回了衆人差點對皇上不敬的大忌:
“司媛接旨!謝主隆恩!”
“謝主隆恩!”衆人紛紛磕頭謝恩。
待那大太監走後,最先回神的是侯夫人,她拉過司媛,不敢置信的哭着埋怨:
“我的好媛兒,竟然要嫁給那身份低微的王府棄子,為何皇上要如此狠心?”
設計全局的司媛此刻卻只能裝作驚慌失措,一無所知,她故作堅強的安慰:“母親,沒事的,我不會讓自己去了受委屈。”
侯爺更是長嘆一聲,整個人都仿佛瞬間老了幾歲,他第一次對自己所堅信的忠誠有了動搖之心:
“皇命難違,若看侯府不順眼,大可罰我老頭子,為什麽要牽連我的女兒,拿她的一生來牽制侯府,真是帝心難測啊!”
縱使心中有無邊的愧疚,司媛也不能說實話,為了今後侯府上下所有人,她必須心狠決絕。
三日後,大婚之日。
淮郡王府派了很有氣派的轎車來迎接,盡管是個不受寵的庶子,可見他們對排面與名聲有多重視。
這廂司媛卻不緊不慢的依着碧玉為自己插頭簪和蓋紅頭,然而碧玉卻一點都不高興,“小姐,奴婢還是覺得委屈您,那個什麽白越依哪裏配得上小姐的名分?”
“你呀,喜怒哀樂全在臉上寫着。”司媛指點她。
然而碧玉卻偷偷扭過頭抹眼淚,“可是小姐,你是不知道外面的傳言有多難聽。”
怎麽可能不知道,司媛心想,她上輩子猜了一生的帝王心術,才保下不停試探皇上底線的王府,這次她不過是順心之舉,一些所謂的流言又算得了什麽。
“碧玉,你是我的陪嫁丫鬟,以後去了王府,可別在說這種話,別人如何輕賤我都無妨,但唯獨你不行。”
被自家小姐數落後的碧玉,也自知自己言失了,她連忙和司媛認錯:
“小姐,我大字不識幾個,但小姐的話我向來都記在心裏,下次碧玉不會再這麽說了。”
司媛沒有要責怪碧玉的意思,她身邊的忠人不多,這丫頭上輩子為救自己,白白搭上了性命,這次肯定是要牢牢護住的,待她事成之後,将來再為碧玉尋個好人家,也是她能唯一為這丫頭做的事情了。
府外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湧動的百姓絡繹不絕,比肩繼踵,都個個伸頭探腦的去觀望這場盛大的婚禮。
司媛在媒婆的攙扶下上了轎子,随着一聲起轎,伴随着唢吶和鼓的奏鳴,她深知自己這一役,終究比前世困難百倍,可想想前路有知心人相伴,她便沒那麽憂心了。
這次王府迎親雖是表面做足了功夫,可內裏卻不見得,前來迎接的劉管家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那假笑擠的連眼睛都看不見:
“哎呦,司小姐,舟車勞頓,王爺和夫人的都在前廳等着呢,請吧。”
司媛扶着碧玉的手下轎,她只淡然道:
“帶我去拜堂吧。”
劉管家面上和氣,背地裏直翻白眼,還生怕沒人看見似得,惹的一旁的碧玉幾次想開口都被自家小姐打住了。
到了前廳門口,司媛走進去拜堂,剛來王爺和夫人面前,她就聽到王爺無奈又厭煩的催促聲:
“怎麽這般荒唐,快去找他!”
接着便是王夫人禾氏小聲的詢問:
“老爺,都兩個時辰沒找到人了,不然算了,這堂就這麽拜吧。”
王爺無奈,面對衆賓客,他只能拉下老臉宣布了這場只有一人的拜堂。
司媛心有疑惑,但此刻并非深究的好時刻,她只能按着規矩拜完,在被禾夫人扶着入洞房時,才等來了一番解釋:
“那個,司媛啊,那小子是卑賤出身,并非善類,性格也野性難馴,他今天胡鬧不來,等我們找到他,定教訓他一番不可,簡直不成體統。好了,進屋吧,忙活一天也累壞了,來人!煮碗蝦仁粥端來!”
“不必了,娘您回去吧,有碧玉陪着我就行。”
見不得禾夫人這做表面功夫的嘴臉,司媛客套兩句給人送走了。
碧玉有些疑惑,她一路上都沒吭聲,到了屋裏才敢說上兩句:
“小姐,今天真是荒唐大了,新婚之日新郎不露面,連那禾夫人都一副急着避嫌推脫的樣子,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呀。”
碧玉邊說邊抽泣,她是真替司媛委屈,堂堂一尚書府的千金小姐,在這麽一個沒落的王府遭此不公,她越想越覺得不能就這麽算了,于是就說:
“小姐,不然我偷偷回去告訴老爺吧。”
“去吧,若是你想我遭不公的醜事傳出去的話,盡管去說。”司媛有些無奈,說話也多了分斥責的意思,她之前說的話碧玉怕是都忘了。
“是碧玉考慮不周了,以後凡事會問過小姐的。”
到底是擔心則亂,司媛也是覺得這丫頭和以前一樣太沉不住氣,也許是年齡小的緣故,自己以後還要多教教她才行。
晚膳過後,司媛就讓碧玉去睡覺了,自從拜過堂,已經過了三個時辰了,那白越依還不見人影。
窗外月光清冷,稀疏的透過門窗,許是入夜微涼,司媛也不想等了,她關上窗戶,點燃了燭火,正要将門也關上時,一只布滿傷痕的手突然卡在門縫裏,吓的司媛馬上松開手後退幾步。
門被漸漸推開,一個蓬頭垢面卻身着新郎婚服的小子走進門內,他緩步挪到牆角,一雙鷹桀的眸子戒備的看着眼前和自己天差地別的女人。
司媛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震驚不以,兩輩子見慣了爾虞我詐,內裏見事早沒了波瀾的她,怎麽也沒想到前世那活成風光霁月大将軍的白越依,曾在王府時活的竟是這般狼狽不堪。
此刻的白越依,不近生人,婚服肮髒不堪,俊秀的臉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他傷痕累累的出現,讓司媛第一次有了想将罪魁禍首剝皮抽筋的念頭。
她想過去為白越依看下傷勢嚴不嚴重,可下一刻,自己那僅存的同情立馬煙消雲散,只聽白越依說:
“惺惺作态,現下無人,你有話直說便是。”
這下司媛算是知曉了,并非自己前世苛刻,而是這小子一身硬骨頭,縱使再如何落魄,也不會低頭去求人。
這幅隐忍的性子,倒是讓她有些刮目相看,雖不知白越依是何時喜歡上自己的,可惜她現如今也不是別人,對付那些個朝中老狐貍她都游刃有餘,更何況是自己這乳臭未幹的小夫君?
“你自小生活在府裏,肯定也明白利益共存。況且你我現在已經結為夫妻,早就擰繩一體,榮辱與共,難不成連這點小事你都想不通?”
許是聽進了司媛的話,早就疲累的白越依把她的話掂量了半晌,也終是軟了軟性子,任由司媛把他拉到那椅子上坐下,脫下上衣用酒為他化瘀。
少年消瘦微薄的肩背上,是經年久月被人打下的痕跡,新傷舊傷疊一起,可怖至極,讓人難以去想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日常經受的是怎樣的折磨,也再一次刷新了司媛對王府這些人的認知。
回想上世劫獄救她的白越依,她死後是不是少年将軍早就将王府徹底抄家滿門,為自己報仇雪恨了,可惜卻沒辦法親眼看見了。
心中頗為遺憾,司媛下手也沒了輕重,惹的白越依一胳膊将她揮開,但想起這女人為自己療傷,火又不敢發,只得憋着一口氣埋怨:
“嘶,疼死了,你怎得回事,故意的嗎?”
“你怎麽如此嬌氣?”司媛想這小夫君真是得寸進尺,被人打時也這麽橫就行了,得了便宜還賣乖。
十幾歲的少年血氣方剛,最聽不得與弱有關的字眼,仿佛臉面都丢盡了,白越依一把拿過酒,他冷聲賭氣:
“用不着你,我自己來。”
看着眼前還稚嫩的夫君,司媛突然起了逗弄之意,她坐在一旁支着手臂撐起頭,含笑道:
“為什麽見我就不能好好說話呢,明明我們已經是夫妻,是我的模樣你不滿意嗎?還是你害羞了?”
被司媛這般調戲,白越依用僞裝成熟建立的壁壘差點不攻自破:
“你這女人竟會胡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利用我做什麽上不得臺面的事,在我面前不必裝好人。”
這話令司媛啼笑皆非:
“我利用你什麽了?”
白越依扭頭不語,他也不知這女人怎麽利用自己,可他就是覺着有。
“不說這個。”司媛知曉常年受虐待的少年之前并沒見過自己,心也上了把鎖,那鎖不是一朝一夕能放下的,只能慢慢看緣分去化解他的傷疤,再次把目光放在少年明顯腫了一圈的手臂,司媛的語氣陡然變冷:
“這是繩子磨出的傷嗎?你大婚之日沒來,難不成是有人把你綁住關起來了?”
少年的靜默不語,加深了司媛的肯定,她接着問:
“鎖你的是誰?”
白越依小聲說:“眼睛被蒙起了,夜裏掃地小厮前去,才把我放出來,不知道是誰。”
聽着少年無力的描述,司媛用手指蘸酒在桌上推演卦象,一盞茶的功夫,她擡眼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