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從門診樓出來時,苗菀看了眼時間,和預計的差太不多,便拿出手機,聯系陸律師。

剛才她和江橦說有事,的确不是借口。

前一天接到陸律師同意面談的電話,那種驚喜感如同在做夢。

陸希文是曾經是國內某知名紅圈所的高級合夥人之一。女性,還能做到紅圈所的高等級合夥人,陸希文這名字在業內,可以說是苗菀他們大學時如同偶像一般崇拜的存在。

不過前些年,陸希文從之前律所退出,從北京回來自己開了個小規模的律所,幾乎過上半退休的生活。

聽說想找她上的節目,從名人訪談到職場真人秀,幾乎五花八門。

但不管酬勞多少,陸希文都從來沒答應過,一直将自己私生活完好保密。要不是苗菀大學時的老師跟她是好友,走了這個後門,就她這小節目的規格,哪裏談得上和陸希文見一面。

所以今晚這一趟,苗菀原本并未抱太大希望。卻沒想到——

“我同意你的提議,先跟你們簽約一季試試看。”

陸律師将一碗沁涼清爽的綠豆海帶糖水放在她面前,見她依然回不過神的模樣,幹脆點破她心中疑慮:“我知道,你一定聽說過,我不上任何節目的慣例。但是在那麽多來游說我的節目組裏,只有你打動了我。”

“我嗎?”

“記不記得我問過你,為什麽邀請我上你們的節目。你說的那個原因,讓我在認真考慮後,開始有些動搖。”

陸律師這樣一提示,她大致回憶起來。

“正是因為這個社會上,有越來越多人變得貪婪、極端、迷茫,才越需要有人站出來,幫助和指正那些走錯路的人。雖然很多人覺得,來的那些當事人冥頑不靈、不講道理,可如果連講道理的人都不願去敲醒他們、試着改變他們,這個社會存在的問題不是永遠都不會改善嗎?我從沒當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僅僅只是一份工作,如果能用一個節目的傳播去影響更多人,将那些偏離的道德和認知拉回正軌,那就是我想要做下去的事。即便實現很艱難,可能這樣的努力也效果甚微,但我不想抛棄掉這個想法。所以陸律師,可不可以請你幫我?”

她當時大約就是這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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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這樣的想法,她當初跨專業進入到這個圈子實習時,被周圍同事看做異類。

年輕的同期生勸她“進社會了要現實點,不能理想化”,而某個看不慣她行事方式的刻薄前輩,甚至當着大家的面冷嘲熱諷:“你既然這麽滿腔正義,怎麽不幹你的律師本行去!和我們這些低俗的人搶飯碗,不怕我們玷污了你高尚的節操?”

從那之後,她也不再輕易向人提起這些。

那天為了游說陸律師,她費盡口舌,最後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将這個很久不曾對人提起的自我執念拿出來放手一搏,沒想到竟真的打動了一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我之前沒見過你,但聽你的聲音、你講的那些話,讓我願意相信那些都是你發自肺腑的真正所想。這種信任,大概也是人和人之間的一種緣分。今天跟你見面又交談之後,我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斷。我對上節目并不感興趣,但是我想幫你。”

眼前陸的律師一點也不像傳說的那般鐵娘子,反而因為上了年紀,微微圓潤的面龐配合簡潔的卷發,令她看起來溫柔而和氣,有一種不可追溯的親切感。

更重要的是,這種被人支持與理解的感動,令她眼眶發熱。

“陸律師,就為了這一句信任,我一定會努力做出讓您的好意不被白費的節目。”

“那具體合作細節,我下次去你們公司時正式再談。不過今天,能不能先請你幫我一個小忙?”

苗菀求之不得:“沒關系,您盡管開口!”

“我母親平時很愛看你們節目,這次答應你,其中也會有我的一點點私心。”

陸律師微微側頭,苗菀順着她視線望過去,就瞧見坐在沙發上一直認真看她們聊天的慈祥老太太。

“她聽說你要來,就特別想聽你講一些錄制節目的故事。你可以滿足我母親的好奇心,給她講講嗎?”

“可以啊,當然沒問題!”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就成了苗菀和老太太之間的“觀衆答疑會”。

老人家還真是她們節目的鐵粉,一聊起來就滔滔不絕。雖然說得口幹舌燥,苗菀卻非常開心。

和老太太聊天愉快投機,忘記時間,等陸律師和老太太一同挽留她吃飯時,她想了想,也沒過多推脫,當做與嘉賓多些機會彼此熟識,大方應了下來。

此時陸律師在廚房中調味最後一道湯,而方才還和她嚴肅讨論道德倫常的老太太,忽然神秘兮兮問:“對了,小苗啊,我記得先前問你,你說還沒交男朋友吧?”

咦?

這問題,還挺似曾相識啊……

苗菀心中警鈴大作,無需多思考,就已經猜到老太太接下來的臺詞。

果然,不等她回答,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喜笑顏開介紹起來:“那等下我外孫回來,你們年輕人可以認識一下啊!奶奶不騙你,我外孫樣子脾氣都不錯的,人絕對正派,是個醫生。小苗啊,你喜歡醫生嗎?”

只有最後這一句話,不偏不倚戳到了她心頭最軟的那個地方:“醫生啊,還……還可以吧。”

不過她喜歡的醫生,只有那一個啊。

而且自從上次經歷過,被表姐硬拉去見她姐妹介紹的“福建某餐飲企業成功老板”,結果對方卻是個“開了間沙縣小吃店的離異禿頂中年大叔”這樣的驚天騙局後,苗菀深知在介紹對象這件事上,人和人之間的基本信任早就沒有了……

這年頭給人介紹對象,誰嘴裏還不自帶個美圖秀秀的!

但老人家的好心,她又不忍打斷,只好耐心地一面聽,一面保持微笑。

正想着這種狀态什麽時候能結束,就聽見玄關傳來開鎖的聲音。

片刻之後,一個身影走進客廳。

出于禮貌,苗菀還特地想好了和對方打招呼的話,可當視線落到進來的那人身上時,剛才還在腦海裏打轉的客套話,一瞬間全都煙消雲散……

走進客廳的陸時初,解開袖口扣子的動作才進行到一半。

開始幾秒,他也在為眼前的景象所疑惑;但片刻後,眼裏的疑惑又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雙眼不經意間輕微彎起的弧度。

“這就是我外孫,叫陸時初。”毫不知情的老太太繼續介紹,“小初,這是上次聯系你媽媽,邀請她上節目的小姑娘……”

“苗菀。”

被他忽然一喚,苗菀毫無防備,全身微微一顫。

“怎麽,你們認識啊?”老太太這才發現端倪。

“對,我們認識。”他用一句最簡單的話跟外婆解釋,“她是我朋友。”

“朋友”這個詞,簡直是漢語文學裏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它幾乎能用來涵蓋一切無法找到合适詞彙描述的社會關系。

比如,自己和他這樣的……

苗菀這麽想時,陸時初已經拉開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見她有所愣怔,他還故意問:“我坐你旁邊,是不方便嗎?”

“沒有……怎麽會啊。”還問什麽呢,這裏明明是你家!

陸律師将廚房中的湯罐端上桌,滾燙的湯汁帶起一陣熱氣湧動。陸律師拿着湯勺,把第一勺盛給自己母親,接着第二勺要給苗菀。

但剛才苗菀就已經看到,湯罐中是自己向來不怎麽吃的蓮子和內髒之類食材。

她有些為難,差一點就開口想說自己不吃,卻還是忍住了。

在別人家作客吃飯,這麽挑剔着實不禮貌。

她雙手捧起碗,去迎接陸希文手上的湯勺,可伸到半途,自己的碗被旁邊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擋住:“她不吃內髒和蓮子,不用盛給她。”

“不愛吃呀?那我不給你盛了啊。”

陸希文的目光令她覺得特別不好意思。她剛想說自己可以吃,手裏的碗就直接被拿走,放回到桌上。

“我家吃飯很随意,想吃就多吃一些,不想吃就說出來,不用覺得有什麽負擔。”

陸時初拿過母親手裏的湯勺,只盛了母親那一碗後,就将勺子放回罐中,“你不是喜歡吃魚嗎?我媽做的魚很好吃,多吃一點。”

陸希文接話很快:“啊,原來苗菀是喜歡吃魚啊。那下次來我就煲鲫魚湯。”

苗菀被他這一家人的熱情弄得有點不知所措,餘光只能四處尋找降落的目标,卻正好瞥到身邊的另外一個空碗,她愣了片刻。

“你也不喝嗎?”

“今天不太想喝。”他說得很理所當然,又問她,“要不要盛飯?”

“哦,好啊。”

自己的碗被便他一同拿過去盛飯。

苗菀想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他怕自己一個人不喝湯,會覺得不太好意思。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筷子,嘴角悄悄翹起了一個很淺很淺的弧度。

吃飯的時候,老太太照常關心起自己外孫最近辛不辛苦,做了多少臺手術,有沒有按時吃飯休息……陸時初回答得耐心,這導致苗菀吃得也很慢,心不在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耳朵上。

關于他,全都是關于他的。

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偷,公然偷竊着這個屋子裏關于他的一切: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的一舉一動……她悄悄藏好這些“珍寶”,又害怕自己不經意的一個動作、一個目光,就洩露了那個仍然難以說出口的妄想。

尤其當陸希文和她目光交彙時,對方的微笑讓她更覺得,自己的秘密無所遁形。

于是晚飯過後沒多久,趁陸時初消失在客廳的間隙,苗菀就找了個理由,起身與陸律師告別。

陸希文将她送到玄關門口,她彎身穿鞋時,聽見對方說:“你也現在回去?”

她忽然明白話是對誰說的,系鞋帶的雙手都變得僵滞。

“答應了幾個實習生,晚上幫他們看論文。過幾天下班早的話我再過來看你和外婆。”

陸希文将自己兒子打量一道,最後目光順着他的視線,落在彎腰系鞋帶的苗菀身上。

“這樣啊。那正好苗菀也要回去,你開車回來了吧?那就送下人家小姑娘。”

昏黃的延時燈在電流變化下時明時暗,苗菀跟在他身後,踩着他晃動的影子,一步步走下臺階。

從出來開始,兩個人還未開口說過話。

她的手機此時響了,是同事打來的電話。

因為宣傳片的關系,苗菀和江橦之前的工作內容,已經臨時交接給了別的同事。那個同事不太了解苗菀她們和當事人溝通的具體情況,因為節目第二天急着錄制,只好打電話求助。

苗菀一邊說明,一邊還要回到微信頁面,翻看和當事人的聊天記錄,弄了半天。她擡起頭時,發現陸時初還站在那兒等自己,便輕聲說:“你先走吧,我這裏有一個電話,有點急。”

他靠在樓梯扶手上,側身而立,顯得很耐心:“沒關系。”

“但是……可能還要說很久。你先下去吧,我一會兒就來。”

苗菀苦惱地皺着眉頭,聲音裏帶着一點哀求。

電話內容很尴尬,說的是當事人婚內出軌,被老公捉.奸在床的經過。雖然也不是自己幹的,可在他面前細說這些家長裏短,讓她覺得很不自在。

“那我先下樓,我在下面等你。”

陸時初已經讀出,她不太希望自己留在這裏聽到電話內容。他便順從她的心意,繼續往樓下走去。

直到他腳步聲音漸漸消失,苗菀才松了一口氣,繼續和同事通話。

十分鐘後,交接的電話總算完畢。

牆上的延時燈早已熄滅,苗菀朝下看了一眼,距離一樓還有兩層,便懶得去按亮牆上的燈,幹脆借着手機屏幕的光,慢慢向下走去。

最後從二樓下到一樓時,借着微弱光線,她的餘光突然掃到一個黑影,正悄無聲息立在牆邊。

有人?!

驚恐中雙腳毫無防備地一下踩空,等她回過神時,自己已經跌坐在樓梯上。

這一跤摔得着實不輕,疼得她呲牙咧嘴吸氣。

牆邊的身影反應也很快,撿起掉落到身邊的手機,迅速來到她面前。等熒白的手機光線終于勾勒出對方清晰輪廓,苗菀一看,氣得都快說不出話。

“陸時初,你怎麽總愛躲樓梯間裏吓人啊!”

被斥責的人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好心伸來手掌,卻被心有餘悸的苗菀癟嘴拍開:“不要你扶了,走開。”

“不是說了在樓下等你嗎?”他眼中噙着笑。

“正常人腦子裏,‘樓下’指的是寬敞明亮走出樓道的地方啊,哪有像你一樣,故意躲在這麽暗的地方,連燈也不亮等人的。”

“确實怪我。”他回答得從善如流,眼中那一點狡黠之意未退,已經穩穩地握住她的手,“先起來,不要坐在地上,太涼了。”

發涼的手掌被迫再次觸摸到他的溫度。

昏暗的樓道裏什麽都是模糊的,只有手機屏上的光線,照亮彼此臉部這片小小區域,能讓她看到他眼中映出的光。

亮極了,像極致黑暗中那顆唯一璀璨的星。

就是這一刻。

恍惚間,苗菀以為自己回到了兩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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