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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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初回到科室的辦公室時,同事已經幫他将午飯帶回來,順便抱怨了一下今天食堂的菜格外難吃。

他工作時間對食物沒什麽要求,打開餐盒,那份賣相味道都不佳的食堂套餐他也吃得很淡定。

不一會兒,隔壁桌子的主人回來,一份清湯麻辣燙擺在桌上,揭開蓋子時,芝麻油和蒜蓉混合各種肉類蔬菜的香氣蔓延大半個辦公室。

他在看實習醫生的工作記錄,并沒注意到身旁坐下來誰。倒是旁邊的人看了眼他的餐盒,不可思議道:“這麽難吃的菜,你也能吃得下?”

“還好。”

“分你一點菜?”

“不用了,這些已經夠了。”

“好吧。”莊筠溪聳聳肩,拆開一次性筷子開始吃自己的食物。吃了小半根軟軟的油條,她想起什麽,又說:“對了,我下個月的月末打算請大家吃個散夥飯,要是那天你沒其他事,要不要和苗菀一起來?”

陸時初聞言,終于擡頭看她一眼:“下月末就走?有新到崗的醫生接替嗎?”

“新同事到崗我就走。只不過下月末我老公剛好來出差,就趁着這世間請大家吃個飯。”莊筠溪挑了快培根,塞進嘴裏,“我婚禮在廣州,你們肯定都趕不過來,所以走之前請大家吃頓飯,就當是請你們喝喜酒了。”

莊筠溪和苗菀完全不一樣,她是那種在什麽階段,清晰知道自己的投入和付出是否成正比的女人。

當意識到前男友另有心儀時,她很早就理智地從中脫離出來,找到該屬于自己的那個人。

一起吃飯對他倒沒問題,不知道苗菀會不會介意。

“我先問問苗菀。”

“啊,你就這麽告訴她,就算你們那天人不來,紅包也跑不掉。”莊筠溪擱下筷子,挑了挑細眉,語氣認真,“你們兩個,一個以前把我當牛皮糖一樣踩在腳下甩,一個仗着年輕貌美搶了我喜歡的人,不給我封個大紅包,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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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點頭表示知道。

聊完閑話又很自然切回工作,牆上的燈箱卡着午飯前送來的輸卵管造影,是莊筠溪病人的,兩人一邊吃飯,一邊看造影圖讨論患者輸卵管的堵塞情況。

陸時初下午還排了兩臺主刀的手術,吃過飯正要去病房和患者溝通手術前事項,手機在制服口袋中震動起來。

是個未存號碼的陌生來電,但他已經猜到那一頭是誰。

電話接通,他還沒出聲,那頭聲音已經帶着焦躁和十分的不耐煩:“你在醫院吧?現在就過來,我需要跟你聊一下!”

“現在我的是工作時間,要說什麽,下班後再聯系我。”

他挂斷通話,把手機扔進口袋裏,繼續往病房走。

之後整個下午,陸時初都在手術室。

兩臺手術結束時,窗外已經換上一片夜幕。他沖完淋浴回到住院樓,助理醫生比他先回辦公室,在桌前裏埋頭寫手術記錄。

他去病房看了一圈,病人術後各項體征正常。等助理醫生的手術記錄寫完,他在确認簽字,已經是晚上将近九點。

等電梯時,他看了一眼手機。

從六點多開始,未接電話十幾通。然而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又将電話塞進口袋裏。

室外的停車位已經只剩零星幾輛車,陸時初走出住院樓,其中一臺車就向他打出刺眼的遠光燈。

他稍稍眯了下眼,朝那臺車的方向走去,車燈随後關閉,火紅的車身在暗夜裏變成陰冷詭異的暗紅。

等他快走近,貼了鐳射膜的車窗下沉,露出林孟行側臉。

他拉開副駕駛座車門,坐進車內,車玻璃很快嚴絲縫地合起來。

“你架子不小啊,想要找你比采訪大牌的藝人還難。”

“也不是不容易,看等我的人是誰罷了。”

林孟行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随後咔嚓一聲輕響,打火機的火苗照亮她的臉。她抽出一根煙對火上點燃,再蓋上打火機,車內回到黑暗。

“既然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你可別告訴我是因為苗菀,那就真是太可笑了。”

“你覺得可笑又怎麽樣,我需要在乎你的想法嗎?還是要用什麽來要挾我,或者用什麽手段強迫她?”

“我需要用什麽手段?我什麽都不用做。”林孟行用餘光看他一眼,“你家遲早都會知道這件事。苗菀自尊心強得很,到時你們家人對她冷眼還是諷刺,她都不可能受得了,自己就會跟你分開。她和你分手之後,什麽樣的男人我給她找不到?”

“挺有意思,你現在終于記得她是你女兒?然而苗菀不是你所有物,你想給也要看她想不想接受。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以為自己強行塞給她的一切就是她要的嗎?”

“她懂什麽?從小就固執一根筋,只會自讨苦吃,什麽都不懂。”林孟行冷哼一聲,“算了,無所謂,她現在也不用懂。再過個十年她自然知道誰在為她好。”

“我一直以為你把我兩年前說的話聽進去了,現在看來是我搞錯了。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妨再說下我的立場。”

車內的煙味讓他有些反感,他按下按鈕,将副駕駛窗戶降下一半:“我和她在一起,跟你沒任何關系,是我和她雙方的選擇。至于你想要給她什麽我也不關心,我只尊重她的選擇,現在是她選擇了我。至于你,她到現在還沒接納你這個母親,你不如好好思考一下,為什麽這些年來不管你努力想做什麽挽回這段母女關系,她依然對你這麽抵觸和抗拒。”

就像是被什麽刺到一般,林孟行深吸了一口氣。

好在車內昏暗,彼此看不清神情,令她可以依然保持着那種高傲語氣,冷冷嗤笑一聲:“我們家的事,你又知道什麽!?”

“以前我不提是我認為我們之間沒什麽可說的。但我知道的,遠比你想象中多。”

多說無用,林孟行是什麽樣的人,他清楚不過。如果按林孟行的意思,接下來她一定要幹點什麽,那麽現在聊多少都是不過是浪費時間。

陸時初推開車門,擡腳下車。

只不過在反身關上車門前,他停了一秒,微微俯下身,看着車內。

“我只說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她給沈憶彤做完第一次捐贈後,一個人去了江邊,甚至連遺書她都寫好在手機裏,只等着在跳下去的前一刻發出去。然而那些文字裏,甚至一個字都不願意提到你。”

“陸時初!別以為随便編兩句就想來騙我……”

“騙?拿這種事騙你,我能得到什麽?”

他視線中唯一清晰的,是對方指間那一點紅色的火光。在他說完這句話後,那點火光在黑暗中輕輕顫了幾下。

“林孟行,扪心自問,這麽多年你了解過她為什麽寧願選擇現在這種生活,也不願跟你有任何關系嗎?”

陸時初回家前,在小區的花園裏站了一會兒,等身上沾到的煙味盡量散了才回家。

鑰匙扭動鎖孔,拉開門,屋裏異常安靜。

以為苗菀已經回家,但走進屋內,才發現她蜷在沙發上,蓋着毯子,抱着懷裏的充電暖水袋在睡覺。

茶幾上還有一份蓋好的腸粉外賣,大概是她來時一起帶過來,留給他的那一份。

他坐到靠她頭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沒有把她叫醒,就只是看着她,又碰了碰她的手背,發現捂着熱水袋的那雙手暖烘烘的,是真實的溫度和存在感。

摸起來很溫暖,看起來也很溫暖,她是個很會藏自己傷口的人。

就算那時被他發現了那種心思,将她從岸邊一把拉回來,她也只是抿了下嘴唇,帶着很淺淡的微笑和他說:“這樣活着真的好累啊,我撐不住了。”

那些灰暗的、痛苦的、将她拉入并沉溺下去的回憶,她也是這種用很平靜的語氣和他說。

“從我出生起,我的戶口檔案裏父母那一欄,就是姨媽和姨父的名字,可笑的是老家的人都知道,我是她介入別人家庭生下而又不想要的孩子。六歲那時候,我又得過一次大病,那時外婆帶着我去深圳找她。當時她還是苗曉玲,當她見到我們卻指着我和同事介紹說,我是姨媽從外面撿養回來的孩子。因為這件事外婆在旅館裏抱着我哭過,這個記憶一直記到現在都很清晰,從來沒忘。

“外婆去世後,她把我和大姨一家接到這裏,就像施舍流浪漢和乞丐一樣給我們錢。并且她讓我們出了家裏那扇門,不要和別人說自己認識林孟行。其實外婆留了些錢給我,所以我根本不要她的錢,但她竟然跟我說養條狗都還會搖尾巴,養我這種人有什麽用。

“直到我長大後跟她長得越來越像,沈家發現時已經瞞不下去,她才和小彤父親坦白我其實是她女兒。可她竟然告訴小彤爸爸,我是一個曾經家暴過她的戀人給她留下的孩子,而她生下我是因為‘善良’,因為‘不忍’。

“我沒有了外婆,也沒見過我爸爸,我卻要頂着這樣的‘身份’活在小彤她們一家人眼裏。她現在是知道養我是比養條狗有用,因為我身體裏的血,居然可以救她的女兒。

“我不是林孟行的女兒,我只是她的恥辱。”

忽然間,沙發上有很輕微的沙沙摩擦聲。

他回過神時,苗菀已經睜開眼,掃了周圍一圈才發現他就坐在自己旁邊。她坐起來,抱着熱水袋看他:“我還以為你今晚臨時有工作不回來了。”

“等了多久?”

“也不久吧,我睡了一覺,時間過得很快。”再看了一眼茶幾,才發現給他留的晚餐還沒有動過。她扔下熱水袋,拿起一次性飯盒起身,“我去用微波爐熱一下吧,你等等。”

路過他跟前,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背被他擡起,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

“你怎麽了?”這個動作反倒弄得苗菀很疑惑,“我覺得你有點奇怪……”

“沒什麽。晚上遇到了一個不怎麽想見的人,心情不太好。”

聽他這麽說,苗菀“噢”了聲,也沒有要追問。她只是低下頭,用溫軟的唇瓣在他臉上輕輕觸碰了一下。

“這樣呢?”

“還不錯。”他有了很淡的笑容,“或許還可以更好一點。”

“陸醫生,請看一眼現在幾點了,再這樣得寸進尺會沒晚飯吃的。”苗菀把手從他手中抽回來,抱着盒子去廚房,走了幾步又被他叫住。

“嗯,怎麽了?”

“不要丢下我。”他非常認真,不管是眼神還是語氣,“任何時候,任何原因都不能。”

苗菀愣愣的,就這麽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看夠了,她才揚着嘴角,露出那顆藏得很深的小虎牙:“嗯,知道了知道了,不會扔下你的,我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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