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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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麽你要沉浸在那些領袖和政/治家才應該思考的問題裏?”

卡普爾笑了下,大概是鎮痛劑在失效,他的笑容裏帶着痛苦的扭曲:“你說的這些問題,是他們該要努力解決的事——而且,這不是短時間內我們就可以看到改變的。陸,如果你試着把心放得小一點,我想你根本不會有這樣的迷茫。”

“放得小一些……是什麽意思?”

卡普爾搓了搓自己的胡子。這個印度男人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深麥色的皮膚下長出的胡子和頭發都是白色的。

他來自在印度的傳統大家庭,從一出生就決定了擁有優渥生活和家族背景,更可以受到印度最頂尖的教育。作為印度知名的外科醫生,卡普爾整個人由內到外都透着來自那個國家的特有的神秘與睿智。

“比如在我小時候見過許多人,他們本來可以得到醫治,卻因為各種原因只能拖着病體,在寺廟裏求得神明的守護。當然,我非常尊敬我們信仰的神明,可是大家都知道,神明很多時候依然抵不過現代醫學的力量。

“後來我成為醫生,自己開了連鎖醫院。在我的醫院裏,對患者的收費是按照患者的支付能力來定的,即便你貧窮得一毛錢也付不出,我們依然可以為你看病。我們從不會拒絕無力支付醫療費的患者,他們更不用擔心因為費用由而被拒之門外。當然,他們無法支付治病的這些錢,都來自政府的保險計劃或者與我們合作的慈善組織承擔。我能向這些患者保證,他們得到的一切治療和看護,絕對和那些支付得起費用的人一樣。”

卡普爾似在回憶,又或是擔心自己的話有什麽表達不到位之處,語速很慢。

“論生意,我只是個普通的印度商人。但作為醫生,我花了二十年時間來做這件事,并且有了現在這樣的結果,已經讓我感到欣慰和滿足。”卡普爾看着他,“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成為像甘地或是特蕾莎修女那樣優秀的精神領袖,去改變一個地區甚至整個世界。通向理想的道路,不僅需要這樣偉大的指引前行的明亮燈塔,還需要更多人甘願做一塊塊鋪路的基石,讓後來者踩在這條路上前行。我們不就是這個世界上一塊小小的鋪路石嗎?”

燈塔背後,是千千萬萬塊基石鋪就下道路。

他們散落各處,籍籍無名,卻也和燈塔一樣,是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創造者。

每一個人在這宇宙間都有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的,只看你是否想找到它、接受它。

在他沉默地消化卡普爾這些話更多含義時,卡普爾醫生的手機有電話打進來。

說起自己的母語,卡普爾聲音輕快,整個人眉飛色舞。

陸時初聽不懂,卻大概猜到應該是來自他家人的電話。他的臉上充滿着幸福的神色,笑聲爽朗,仿佛在意外裏被爆炸傷了整個後背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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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你為什麽要來當無國界醫生?”等他挂掉電話,陸時初問他。

“雖然有些冒昧,但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陸,你來的時候做好準備了嗎?或者說,對你愛的人有嚴肅鄭重的告別過嗎?”

“我?說實話,我來時沒有想過那麽多,而且……”

陸時初腦海裏,那瞬間陡然浮現出苗菀的臉。

最後一次見面時,她對于自己的即将離開毫不知情。南方陰冷潮濕的冬天,她一張臉被風刮得通紅。被凍僵的手指不太靈活,苗菀只能對着手呵了一口氣,然後慢慢拉開書包拉鏈,從裏面拿出一個細長的白色長方形小盒子,隐忍着滿眼的雀躍遞給自己。

盒子裏裝的正是那支鋼筆。

“生日快樂!”她抿着嘴角,克制着也在抑制不住地上揚,“這是我用自己賺的錢買的,所以你不能不收。”

她一定沒想到,那次他的生日,竟然就是他們三年來見的最後一面——

想到這些,他沒法再說下去。

“我們的救助任務只是相對安全,可從來沒有人保證你的絕對安全。所以你認為這是趟來了就一定可以輕易回去的行程嗎?看來你的确還沒有想清楚自己為什麽要來到這。”卡普爾站起來,慢慢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看看我,我為什麽來?因為我的父母都已經去了那個世界,他們不用再牽挂我;我的兒女們也都已經成家,離開我的身邊,有他們自己的人生,醫院還有他們繼承打理,我十分放心。還有我的妻子,我從十五歲認識她,我們一起度過了整整四十年,所有美好糟糕的事我們都一起經歷過,再無遺憾。現在她還有我們的兒女照顧,孫子孫女們陪伴她,生活幸福,我還有什麽需要擔心的?

“陸,很多人覺得無國界地醫生是意義非凡的事,甚至值得丢掉生活裏的一切來做這件事。可是不,我不這麽認為。如果你沒有安排好你身後的一切來從事這個事業,那麽将來有一天可能出現的意外,只會讓身後等待你的人陷入不可走出的痛苦。你的确是解救了一些人的痛苦,卻把更大的痛苦留給了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那些人。”

卡普爾挨着他坐下,用力攬住他的肩,鼓勵地拍了拍。

“當醫生不是你身在哪裏、做了什麽,是在于你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各種法則後,還是否依然願意為這個職業繼續奉獻自己,救治苦難中的人?”

陸時初大腦內,那嗡嗡作響的噪聲內仿佛一下停止了,身體裏的血液卻好被一簇火苗點燃,躁動地想要沸騰。

“如果想通這些,你就會發現繼續留在戰地,和回到你的國家當醫生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而選擇任何一條路,以你的學識和能力,你都是一名優秀的醫生。”

這間病房外,沒有醫生護士永遠不慢下來的小跑腳步,沒有孩子疼痛的叫喊和大人的低泣,更沒有不知何時就突然降臨的炮彈槍聲……只有風聲鳥鳴,輕言慢語,一片靜好。

在那次交談過後,和卡普爾一同住院的那些天,他整個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反思裏。

後來卡普爾也沒有再和他聊過那天的話題,仿佛那一天沉重的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直到陸時初出院前,鄭重邀請卡普爾在醫院的餐廳共同吃了一頓豐盛午餐。

“在我的國家有一句諺語,大意是說人首先要歷練達到自我堅定而強大,才有能力讓家庭擁有幸福感;當家庭安穩後,再将自己的才能施展到更大的國家和整個世界上。這和那天你對我說的話大約是一個意思。”

說來不外乎是簡單的一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現在看來,是我從一開就把這個過程給颠倒了。我都還沒認清自己人生的路該怎麽走,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個世界揣進心裏,實在太貪心了。”陸時初笑着,坦誠向這位前輩反省着自己走的錯路,“但我來到這裏,不能因為這些原因又毫不負責地匆匆離開。我還有七個月的服務時間,這段時間裏我還是會回那裏,繼續救助那些患者。”

“沒錯,我覺得你現在的選擇是對的。我不知道下次見面會是什麽時候,那麽我就祝你接下來能夠擁有好運,不要再被不長眼的子彈射中,再被送來這鬼地方!”卡普爾笑着舉起手裏的塑料杯,以水代酒。

“謝謝。”陸時初舉起自己的杯子,輕輕碰了下他的,“等這七個月結束後,我想回到自己的祖國。我已經想好要成為一名什麽樣的醫生了。”

不論身在何處,不論周遭是怎樣的環境,不論面對的是貧窮還是富有的人。

只要傾盡所能,讓每一個人的延續和新生都擁有更美好的意義,讓每一段生命終結的過程都更加從容而有尊嚴。

如果一生能将這一件事做好,也不愧對于這個職業,不愧對于在這個世界的短短幾十載。

“那麽,你回去之後,會去找那支鋼筆的主人嗎?”

“什麽?”陸時初突然被他問住。

“那只鋼筆,”卡普爾指了下他襯衫胸口口袋的方向,“讓我猜猜……是漂亮的女孩送給你的?我看你從不離身,我聽說你的傷也是為了找回這支筆才受的。”

那支在硝煙和塵土中裏,已經被磨損地不像樣的鋼筆貼着他離心髒最近的皮膚,沾染着他自己的體溫。

“我不知道……我騙了她。”他說這些話時,那支筆仿佛長了刺,紮進他胸口裏,懲罰他當初的不辭而別,“我沒有告訴她我來了這裏,我甚至……沒和她告別。”

“天哪,這真是太糟糕了。不過即便是這樣你就不找了嗎?”

不找她嗎?怎麽可能。

“我只是怕她不會再等我。”

“不,你應該換個思維,她也許還在等你不是嗎?”卡普爾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再次舉杯,“記住,別放棄你珍重的任何一個人。就算結果真的不盡如意,你也不應該成為還沒開始主動先退場的那個人——來吧,祝你好運,陸!”

後來在他出院那天,卡普爾将自己從印度帶來随身的一尊手心大小的伽內什送給了他。

那是個象頭四手的印度神明,是掌管命運與智慧、破除障礙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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