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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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着自己的面孔隐匿在大片陰影裏模糊不清,如收藏多年的明星畫報,在時間浪潮裏褪色,卻變成溫馨又永恒的一頁。

“你從沒問過我這幾年突然消失是去了哪。我既想你問我,又不知道我了之後會不會讓你原諒我。”他的手順着柔軟布料下起伏的腰線慢慢向上,握到苗菀的手。邊說着,帶着她的手指來到自己後背。

隔着衣服,苗菀手指摸到衣下凹凸不平的傷疤。那個傷口拇指大小的一塊都凹陷了進去,摸上去的觸感遠比看起來更加猙獰,她吓了一跳,卻沒挪開手指。

苗菀很快壓下心驚:“你可能沒發現吧?其實我這個人,最不讨人厭的地方就是沒有那種追根究底的好奇心。”

就算今日之前自己對這些一無所知,也沒想過要追根究底地刨問。生活很早就教會她,每個人的人生不是所有部分都能拿出來與人分享的。

“如果只是換來欺騙和搪塞,不如不問呢。而且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告訴我,也不用我問。陸時初,我只相信你做的所有決定是為我好的,所以你想說什麽,說或者不說,我都尊重你。”

她仰着頭,語氣淡然而堅定。

“要是我真的有心騙你,你不生氣嗎?”

“唔……那能怎麽辦呢,反正也不知道被你騙了。再說騙就騙呗,誰叫我喜歡你啊。”

陸時初沒有接話,而是将臉靠過來,離她更近。鼻尖相貼時,視線中的面孔變得失焦,呼吸的灼熱卻被感官放得無限大,她聽見呼吸中他輕微的一聲笑。

“幹嗎,我是認真的。”

又是一聲輕微的鼻息。

微涼的唇随後貼到她的嘴角,肉桂薄荷的牙膏香氣很特別,她原本不太喜歡這種味道,可此刻,這種陌生的味道仿佛成了一種神秘引誘。

唇齒一遍遍被溫柔細膩地描摹着,她思緒恍然,便由此開始一寸寸失去自己的領地……直至身體輕微一顫,思緒驟然清晰,觸碰到他的手指,輕輕地握住。

他停下動作,擡起視線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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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縱情肆意時,也不可避免有這樣過瀕臨擦槍走火的時候……但彼此心照不宣,隐秘且克制,陸時初總會在即将越界的前夕安全撤離。

但和現在、此刻——

就好像有什麽在牽拉着他們,在往那條逐漸模糊的界限外走去。

苗菀從來沒感受過,一個人的眼神可以充滿着克制、溫柔和潮濕。

就像是等待她駛入的海港,不乏波瀾洶湧的時刻,卻在此時按下蓄勢待發的力量,以誘惑指引自己,以此為岸,不再離港。

而時至今日,她除了這裏,早無別處再願栖息。

慢慢地,她松開握住的手,微微仰頭,尋找他的呼吸。

那一豆微弱的燈光被陸時初反手關上,四周陷入黑暗,所有的感知都完全來自于清晰的、前所未有的觸覺……在思緒混沌的陌生疼痛中,她的手指時不時都會觸摸到那些愈合的傷痕,被汗水濕潤的皮膚竟讓她有一種那些傷口還在流血的錯覺。

“你、那些傷口……”她疼得咬了下嘴唇,那臆想中的疼痛都仿佛作用在了自己身上,“不會流血了吧……”

“早就痊愈了。”他咬着她的耳朵,力道很輕,苗菀卻覺得整張臉都在發燙,誰知他貼着耳廓,氣息不穩地問了聲,“害怕嗎?”

不知道他到底在問自己害不害怕傷口,還是別的什麽……總之,她搖搖頭,緊緊抓着他的肩,惹得他又低聲笑了。

方才引她泊岸的人,這時才真正顯露出野性、占有欲,以及令人完全不可抗拒的一面。

漫長的時間裏,她的身心仿佛都在被層層激浪拍打而過,一次次顫栗,卻不覺得冷,渾身反而都帶着溫暖的濕潤感,滲透着皮膚的每一寸。

天快亮時,屋裏似乎有響動,苗菀睡眠淺,又因為有些認床而醒過來。

眼皮困得打架,但緩神幾秒,直至夜裏的記憶回潮,濃重的困意頓時煙消雲散。

她不好意思再睡,也完全睡不着了。被子摸起來總覺得有一點潮濕,大概是昨天夜裏出了很多汗……細節不敢深思,她用手裹着被子,很快坐起來。

掉了一地的衣服被收拾幹淨,帶着熟悉洗衣液香味的深灰色純棉睡衣擺在她枕邊。

洗完澡套上幹爽的衣服,她走出房間,看見陸時初站在陽臺上。

牆上的挂鐘指向着五點不到的時間,陽臺外天色還是灰蒙蒙的,遠處的住宅樓都只有寥寥兩戶亮起了燈。城市的路燈尚還亮着,在灰蒙蒙的一片混沌裏勒出數條橙色的長龍。

他背對着自己,似乎是和誰在打電話。

這個時間,難道是醫院的電話嗎?

桌上還有半杯冒着熱氣的紅茶,她端起來喝了幾口,喝到微微冒汗了就放下杯子,打開電視後按下靜音,蓋着毯子蜷在沙發上,無聊地看昨夜的電視劇重播。

演什麽反正沒看進去,只是看到電視裏婆媳正無聲吵得火熱時,玻璃門被拉開。

陸時初進來,看到在沙發上除了一顆頭外,身體被毯子卷成一條海參狀的人,不由有些好笑。苗菀在毯子裏蠕動了一下,問他:“醫院的電話嗎?現在讓你過去?”

“不是。是昨天急診送來的一個患者,她今早需要手術,剛才是她丈夫打來的。”

“他是擔心手術危險,風險很大?”

“只是一方面。”陸時初坐到她身邊,“他們經濟狀況不太好,也沒有醫保,病情突然,手術費用還沒湊齊。她丈夫借了一夜,還是擔心錢沒交夠,我們會取消今天會取消手術。”

“不會吧?”苗菀有些詫異,“現在醫院應該都有綠色通道,可以給她先做手術嗎?”

見陸時初微微點頭,苗菀松了一口氣:“有時候覺得有這樣人性化的方式太好了。雖然只是讓他們暫時松了口氣,但就是這一點改變,很可能就能扭轉一個家庭的結局。”

做節目這幾年,她見過太多原生家庭。有那種特別可恨的,自然也有一些特別令人傷感憐憫的。

“在醫院裏,我們除了看病外能做的本來也不多。但在我們範圍內,力所能及的便利和幫助都會盡所能提供給這些病人。”

“那要是遇到那些力所不能及事,你會後悔選了一個這麽直面殘酷的職業嗎?”

她問出這個問題好一會兒,陸時初也沒有接話,像是在若有所思。

苗菀用腳趾碰了碰他膝蓋。

陸時初脫了拖鞋,擠着她身邊躺進沙發裏。一人躺下有餘,兩人置身其中卻擁擠的要命,苗菀感覺自己快被擠到沙發縫裏,剛想要表示抗議,就被身下的手臂一攬,連人帶毯子卷到他身上。

彼此的面孔近在咫尺,腦子裏不自覺又竄出昨夜種種,苗菀感覺自己離熟透已經不遠,把臉轉向沙發靠背,面壁思過。

“苗菀。”他笑。

“幹什麽?”

“臉紅什麽?”

“你閉嘴……”

陸時初十分配和地閉了嘴,專注感受着自己身體承托的重量,充實而溫暖,令人滿足——

能活着,再次找到她,将她融入生命,真是美好得太不真實。

“苗菀,我是不是還沒和你說過那幾年的事?”

“現在你是真的想說了嗎?”

“其實之前就想過應該什麽時候告訴你。最後覺得,等有天你看到了那些傷疤再說……”

等自己能看到那些傷疤……

這聽起來就是得發生點奇怪的是啊喂——

再想到昨晚意料之外的展開,苗菀越想越羞憤,忍不住擡高聲音:“別說了別說了我不要聽這段,跳過去!”

陸時初笑得身體都在微微顫,苗菀掐了他一下,他才收斂了笑意,繼續徐徐道來:“遇到你那時,正好是我對于這個職業最迷茫的時候,那時甚至想過要不幹脆不當醫生了。最後因為遲遲做不出堅定的選擇,我才辭職去做了無國界醫生——”

那時他對這個職業,忽然産生了前路未知的疲憊與迷茫,就是因為苗菀所說的,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而那些穿行在戰後土地上,夜不能寐的日子,被他用言語再次勾勒出來,都仿佛帶着來自遙遠國度的硝煙和血液的味道。

苗菀聽得膽戰心驚,因為太入迷,而随之也陷入了一種悲傷和無力感。

他那幾年的生活,真比莊筠溪寥寥幾語的概括要沉重數十倍。

“那後來呢,你得到你要的‘答案’了嗎?”

“後來一次受傷,我被轉移到醫院進行治療,在那裏,我遇到了一位印度醫生——”

從援救者變成被救者的那些天,躺在異國他鄉,他從昏迷到清醒,甚至也想過自己的人生會不會某天就在這趟旅途中匆匆結束……好在老天似乎格外眷顧,如果不是當時發現苗菀送的鋼筆遺落在帳篷而回頭去找,被武/裝/分子開槍誤殺的那個醫生大概就是他。

“陸,你來這裏做醫生,究竟是為了‘逃避’還是你所說的‘尋找答案’?”

在西班牙的醫院裏,被轉移來進行後續治療的印度醫生卡普爾和他聊天時,絲毫都不關心自己在爆炸裏炸傷的整個後背。

“我不是逃避,只是還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陸時初苦笑一聲,扶着嗡嗡作響的腦袋,“以前放棄學術領域來到臨床,就是覺得救助每一個生命,讓其得以延續,對我來說比坐在實驗室裏更讓我感受到選擇這個職業的充實感和價值……可是後來才發現,太多事都不是我想的這樣純粹簡單。不管在戰地,或者是在我和你來自的國家,大多數醫生面臨的,其實都是醫術之外的力不從心。”

被貧窮牽絆的患者、醫療資源的地域的分配不均、大基數人口薄弱貧瘠的基礎衛生常識,還有更多冰山一角下的種種……跨過這如同高山瀚海一樣的沉疴,對醫生來說,遠比在手術室裏搶救患者難上萬千倍。

可這些卻又是每個醫生每天實實在在面臨的棘手問題。

“怎麽,你難道是想當政/治家?還是超級英雄?”卡普爾突然古怪地看着他。

“不,我從來沒有什麽政/治理想和‘英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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