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河遺夢

山河遺夢

曉山帶露,天青意雨。

朱紅色的門板咔啦作響,紙糊的窗戶仿佛被震怒的猛獸拍了一掌扯出道道裂紋,石桌上的白玉茶具啷當落地無人拾起。

烏雲從四面八方向這方寸之地聚集,驚動一片電閃雷鳴。

“凡俗之物何曾經得起神君的威風,別說這凡間,就連天上又有何人敢不賣你萬山得主容隐君的面子。神君大可有話直說,小女子必定……知無不言。”

說來奇怪,任憑這院中狂風大作,卻傷不了池邊二人分毫。

寒光閃,劍出鞘。

天光豔色十裏雪,驚動九州不知春。

“好一把烽雪劍。”說話的女子跪坐在地,額心紅蓮轉動,泛着點點金光。她擡起手用指尖摩挲着臉上的血痕,當年就是這把劍将她的心一分為二。

“熟人相見便得如此待客之道。”女子仰頭露出一抹諷刺的笑容。

劍至心口。

黑色的衣袖垂落在眼前,袖口繡着首尾相接的金色龍紋,頭頂的水墨明珠冠上繪着天下河山,劍眉星目,豐神如玉,不似凡間人物。

“他們說萬山皆在你眼中。”再開口時終歸不複先前的冷靜,直直地撞進冷若冰霜的眼眸,“此時,我亦在你眼中……萬山與我——倒是從來不可作比。”

春風或許從未進入過他的眼睛,不然怎麽沒能融化堆積萬年的風雪。

淚水不可抑制地從臉龐滑落,只一滴便足夠,不多也不少。

足以帶走她所有的愛與試盡天下萬法仍舊無法改變的遺憾。

紅蓮枯萎,再生成魔。

紫色的蓮花攀上她的脖頸,她或許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眼中不見半分驚訝,自顧自地把剩下的話說完:“當年,我從神君那無意拿走了一樣東西,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

除魔人用除魔劍,除魔劍染除魔血。

數萬年前的東西仍舊保存如初,一塊素雅的白帕被托在女子手心,朵朵蓮花在絹面上競相盛放,恰似懸而欲泣的紅淚,連它的原主人都沒能一下子認出這究竟是何物。

容隐看清後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

那是一塊拭劍布,染血的地方早已被繡上簇簇紅蓮。

少了殺伐之氣,多了難言的情意。

在登仙臺上拭劍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破碎的畫面一閃而過,一派嘈雜的恭維聲中他曾屹立雲海之巅,長劍一揮便震得八方妖魔俯首稱臣。

織女踏着雲絲奉上錦帕,素聞容隐神君不喜繁複豔麗之物,今獻上素帕一方恭賀神君除魔歸來,重還人間太平安康。

“多謝。”

殺伐果斷的手在拭劍時格外溫柔,目光專注,不問萬物,鬓前的發被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微微吹起,裹挾着桃香,釀就一派風流的姿态。

九天驚雷當頭劈下,打散了前塵往事的雲煙。

被喚作“容隐神君”的男子執劍而立,烽雪劍纏繞着紫金閃電插入地下,劍身嗡鳴,金光大作。

山間農婦看見這天邊異象,匍匐跪地道有神仙降世。稀裏嘩啦一村人奔走至屋外,嘴中念念有詞朝天叩頭。

不過須臾間天空放晴,只是人和劍都不見了蹤影,獨留青衣女子一人。

青衣女子看向地上的劍坑,朱唇輕抿,眼中的哀傷不再隐藏。

“恭迎神君歸來。”

“恭喜恭喜。”

“恭喜容隐神君歸位。”

穿着一身黃袍的男子從人群中走出,從頭到腳的華麗衣着顯現出“矜貴”二字,他眨了眨那雙桃花眼,拍着容隐神君的肩膀道:“容隐君,好久不見。”

眼中的慈悲似曾相識。

“帝君。”衆人一同招呼。

如理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幾步走到容隐神君的身側站定,勾唇淺笑:“小妹給你添麻煩了。”

嘴上說着添麻煩了,但話後更多的還是維護之意。

随着記憶的恢複,他已然想起了剛才的女子是何人,帝君的妹妹、苦海的主人——玲珑仙玉眠。

頭頂的玲珑釵昭示着來人的身份,一襲紅衣搖曳生姿,眉眼間的哀愁變成了決絕的釋然:“适才神君忘了樣東西。”

衆仙衆神心生疑窦,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只是把眼神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視。

容隐神君眸光微動,眼中冰雪稍融,朝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

玉眠笑了一聲,很少見到她有這樣開心的時候。她用目光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想要長長久久地把和他有關的一切都刻進心底,然後再也不見天日。

白色的拭劍布露出一角,電光石火之間短劍刺進了對方的胸口,誰都來不及阻止,誰都不能阻止。

“偏心一劍,終成放下。”

*

《巡天游記》上書:萬物伊始,混沌初開。春風載日之際有女童啼哭三日,天父攜門下一子登臨不缺山,叩山問石。

傳言不缺山四季如春,靈蛇走獸遍地,乃世界的本源。當年女娲便在此開山造爐,煉鑄五色補天石。補天有餘,便出玲珑。

生至此來,死往此去。

世間萬物的靈氣在此彙聚,石頭也通了人性,有了顆七竅玲珑心,悟得悲喜善惡。

妄荼川乃三界“善惡河”,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黑色的河水泛着惡臭,穿過人間連通幽冥,白色的河水無色無味上接重霄,夜晚的時候善河映着星子,恰似銀漢綴滿星光。

天父把玉眠帶到河水的交界處,在今後的幾萬年裏她都沒能從那裏踏出一步 。

“以後你就在此處。”天父高大的身影對當時的玉眠來說遙不可及,在他轉身離開之時玉眠甚至來不及拉住他的衣袖問一句“為什麽”。

白者為善,黑者為惡,過善過惡皆可傷人,唯有平衡才是天地正理。

每當黑色超過了白色的時候,她就用木瓢将黑色的河水舀起放在掌中淨化,直至變成白色後再重新倒回去。

第一次淨化的時候她不知道會這樣痛,握着木瓢的手條件反射地松開了,木瓢掉回河中,引來了河裏妖魔鬼怪的一陣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

陰陽怪氣的譏笑聲充斥着河岸,玉眠握着手腕垂眸不語。

“這是哪裏來的丫頭片子,竟然還想殺了我們,小心可別被我們反噬了。”

“自不量力,自不量力。”

“快瞧她這乳臭未幹的樣子哈哈哈。”

河水上下翻騰,一下子凝成個骷髅頭,一下子又變成了張大嘴,恨不得能把玉眠給吞沒。

“好家夥,這娃娃可真香啊。”美味當前,惡念就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迫不及待地張開了血盆大口。

玉眠咬緊了牙關,木瓢在她手中不斷變大,直至能夠蓋住這叫嚣的河水。

她緊盯着河面,把木瓢轟然放下,霎時間天地一片寂靜,再也聽不到那些刺耳的聲音。

不知暈了多久,玉眠醒來時只覺得身上一股子冷意,五髒六腑都像被石磨碾過一樣難受,在難受的勁頭過去後竟然有種餍足的飽腹感。

她想要坐起來的時候注意到了自己黑色的長指甲,愣愣地看了幾秒鐘後,她爬到河邊擡手在白色的河面上一揮,河面短暫地變得清澈,她也終于看清了自己的樣子。

頭發散落在兩肩,瞳孔染上了殘陽般的緋紅,說不上嘴唇的顏色和惡河的顏色哪個更黑。

玉眠用胳膊圈住自己的雙腿,頭枕在膝蓋上,靜靜地望着水流的方向。

水升水落,善惡輪轉,萬萬年不過朝夕。

妄荼川邊,亭亭如玉的少女挽起自己半濕的長發坐在河邊的大石上。

這塊石頭瞧着竟眼熟得很,通體漆黑,形似彎月,剛好能容納一個人躺在上面,也不知是被什麽人給從不缺山上搬到了天界來。

“眠兒!”興致勃勃的聲音自後方傳來,語調輕佻,倒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不正經。

妄荼川邊設了河界,一般人曉得情況都不會往這邊走,平日裏斬妖除魔已經夠累了,省得又沾上了惡河的晦氣。

這麽多年來,玉眠也只見過兩個人來這兒,一個為了公事,一個為了私事。

“快瞧我今兒又給你帶了什麽來?”

聽這聲音就知道,這是為了私事的那個。

托這位的福,什麽好東西都往這邊搬,多的是從人間購置的新奇玩意兒,小到桂花糕雲片糕,大到八寶桌椅貴妃榻,應有盡有。

後來幹脆在妄荼川邊仿造人間的形制建了個院子,一進門就是半池的溫泉。

玉眠笑着走到院中坐下,給他斟了杯茶。

想來路上辛苦得很,如理幾口便喝完了,喘着氣提起袖子擦擦額角的汗:“我跟你說啊,父親這回讓我跟容隐君下凡除魔——”

他故意不把話往下說,勾起一邊的嘴角只盯着自己的妹妹瞧。

玉眠配合地又給他倒了一杯,問道:“然後?”

“然後——我們去了一個可盡繁華的地方,喏。”一架小水車出現在如理的掌心,無水流過卻自在轉動。

木質的水車分為一大一小兩個圓,內圓盈滿了霧藍水汽,既像雲霧一樣朦朦胧胧,又像大海一般澄澈透亮,外圓則缭繞着如夢似幻的黛紫色長緞,一看就知道是從極地摘下的雲绫。

如理将小水車用指尖一彈,剛好落在了善惡兩端的交界處,恢複成了正常的大小。

水車流轉,即是善惡的循環,黑色的河水被打撈起,一點一點變成了白色的再注下。

玉眠好奇地伸出食指點了點中間的藍海,入手是如水似的微涼。兩尾金色的鯉魚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親了親她的手指,指尖是酥酥麻麻的癢。

“這——”玉眠睜大了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早說了妄荼川的風景太一般,配不上我如花似玉的好妹妹。”如理走到玉眠身邊,用折扇點了點她的鼻尖,妹妹吃驚的樣子也十分可愛,“這水車上注入了我和容隐君的法力,還怕治不了這河裏的滑頭們不成?”

妄荼川近年來異常不安分,惡河水勢高漲,玉眠就算竭盡全力也不能再輕易地壓制住它們。

如理來的十次裏面有八次都看見玉眠滿頭大汗地躺在河岸上,雙目空靈,渾身是血,兩只手仍在不停地顫動,已然是快要入魔的跡象。

如理略帶思索地看着眼前起伏不定的惡河,面色不豫。

響徹雲霄的請神鈴從登仙臺傳來。

“估計是容隐君也到了,我先過去看看。”如理為了給妹妹送禮提前回來了一步,現在請神鈴響了代表着到了封功受賞的時候。

如理剛一離開,玉眠的臉色就蒼白了下去。撤除了僞裝用的障眼法,她的指甲是不正常的黑色,甚至沒辦法讓自己恢複成原先的樣子。

她痛苦地扶住身旁的大石,指甲無意識地嵌入其中,留下五個觸目驚心的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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