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風雪歸人
風雪歸人
玉眠灰暗的眸色倒映着苦海的鹹澀,無數黑影從她體內竄出。
容隐的眼中閃過冷冽的寒意,烽雪劍向四周飛去破開黑霧。然而并沒有用,黑霧很快又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容隐盤腿坐下,烽雪劍架在膝蓋上,自成一輪罡風。
玉眠捂着心口,痛苦地倒在地上,哪怕她按得再用力,就像快要壓碎了心髒一樣,也克制不了這越來越快的心跳。
“怦怦”“怦怦”
她的眼中流下淚水,依着黑霧的指引慢慢來到打坐那人的身前,不敢輕易觸碰,卻忍不住想要靠近。
劍影之下,豈有全屍。
玉眠被一次次割開,又被一次次拼湊,始終不願停下向容隐靠近的腳步,就如同她在惡河邊攥着拭劍布告訴自己要再堅持一下,堅持到下一次就能和他相遇。
這樣想着連惡河的鬼厲都再無所懼。
“我……想……”
眼前的黑霧化成了一條黑色的綢緞,溫柔地遮住了那刀鋒般冷厲的眉眼。
八方的黑霧搖曳着凝聚成一個人形,玉眠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虛弱地向前倒去,破碎的字句墜落在容隐耳邊:“謝、謝。”
謝謝你給了我看到外面世界的希望。
話音剛落,黑霧四散開去,僅留下點點閃動着的塵埃。
桃花一煞,如夢似幻,風起無痕。
天地安靜得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彼時,妄荼川的河界發生了大震動。
震了将近半個時辰,天崩地裂,河水倒流,誰都無法靠近河界內的區域。
“快,快去把如理天君叫來。”衆人的酒都給吓醒了,太上老君顫抖着手拉住身邊的一個天奴,讓他趕緊去找人。
“如理天君到——”
“容隐神君到——”
“這是什麽?”如理詫異的看着自己的手心,回旋的雪花慢悠悠地落下,在他手中一點一點融化成水。
容隐神君擡頭望着紛揚的雪花,眼中是難言的晦澀:“下雪了。”
“這可真是稀罕事,天界竟然還會下雪。”如理指尖撚訣,一只火鳳凰鳴叫着飛上高空,淬火的紅瞳比瑪瑙更顯剔透。
鳳凰飛而能目視千裏。
紅色的鳳瞳中映入蒼茫的白,河面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隐約可見河中有一沉睡的身影,雙目緊閉,姿态安詳,兩手交疊着搭在腰間。
河面下惡念的咆哮也無法将她喚醒。
“她很危險。”容隐神君負手而立,雪花落在他淩厲的眉頭,說不清究竟是哪個更冷。
這場異動跟玉眠脫不了關系。
如理也察覺到了雪花上沾染着的玉眠的氣息,沉默良久才回答道:“她是我妹妹。”
無論她最後是人是鬼,是神是魔,都是我如理的妹妹。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妄荼川會突然産生異動,但好在看起來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不會造成什麽傷害。
玉眠在妄荼川勤勤懇懇地待了五萬年,從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長成了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說不上是妄荼川影響了她,還是她影響了妄荼川,亦或是兩者本來就是相互影響的。
她是妄荼川,妄荼川也是她。
外面的情況玉眠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只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什麽都是冷的,雪山上的嚴寒凍得她直打哆嗦,但她仍舊艱難地邁開步子向前走着,她也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尋找着什麽,只知道那很重要。
最後,她找到了嗎?
她找到了,那是一間風雪中的柴房。
雖然簡陋得岌岌可危,但好在足夠溫暖,足夠她躺在狹窄的木板床上好夢不醒。
“重火宮燭明前來拜見。”
玉眠剛醒來沒多久就聽見有人來訪,這對她而言可是件新鮮事。
“請進。”
玉眠好奇地打量着來人,和其他神仙長袍翩翩、仙風道骨的打扮不一樣的是,這人身穿一套紅色交領中衣,外搭銀色铠甲,肩系赤色披風,手持一杆紅纓槍,英姿飒爽,意氣風發,乍一看竟像凡間帶兵打仗的少年兒郎。
“久聞玉眠上仙功德之名,今日在浮山宴一見果真名不虛傳。”燭明神君解下赤色披風挂在臂彎間,在離玉眠還有三步遠的地方行了個禮。
“這個‘久聞’莫不是因為家兄成日念叨的?”玉眠彎了彎眼睛,笑着說道。可是未待唇角完全揚起,她便覺心底鑽上來刺骨的涼意,激起了一陣咳嗽。
她能感覺到自己現在的身體或多或少有些力不從心。
燭明快走幾步上前,把自己的披風給玉眠披上,故作玩笑道:“可是被雪給凍到了?”
這披風想來是件了不得的寶物,一披上就暖烘烘的,比什麽火爐都管用,倒是讓人還有點昏昏欲睡。
神不懼風雪,世人皆知。
“上仙今日勞頓,想必已深感疲憊。”燭明說着把一顆珠子放進了玉眠手中,“在下今日前來,只為送上仙一物。”
“此乃琉火珠,容納世間至陽之火。妄荼川畔陰邪肆虐,望姑娘珍重身體。在下今日不便叨擾,先行告辭。”
手握琉火珠,玉眠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
萬山宮。
快雪發愁地繞着容隐君房中的書案走來走去,這只柳莺可別生了病,從浮山宴後一連好幾天都在睡覺,瞧着病恹恹的樣子。
“哎呀!”正當快雪猶豫着要不要把鳥帶到太上老君那裏看看的時候,小家夥自己噌的一下站了起來,烏黑的眼珠瞥向窗外,似乎在辨認方向。
它的行動太快,眨眼間便飛出了一大段距離。
“那邊……不是桃園的方向嗎?”難道是它想吃桃了?快雪摸不着頭腦,索性随它去了。
哪怕在桃園揮劍千次萬次,容隐依舊沒有找到答案。
劍光來去,桃樹上的枝葉顫顫巍巍地縮緊了身子,生怕被一不小心誤傷。劍影無蹤,終是迷亂了霧裏看花人的眼。
妄荼川岸,桃園一角,多了個練劍人。
練劍人劍已亂。
苦海臨川,月老祠旁,多情人種下多情果。
多情果果未生。
“撲通”剛成熟不久的桃終是遭了劍氣的“暗算”,抖落殘葉掉進了妄荼川。
河上漂着的桃子被一只潔白如玉的手撈起。
玉眠閉上眼睛,用臉輕輕地碰了碰它,連帶着尚顯蒼白的臉頰都沾上了絲絲水汽。
她的眼睛裏不再是滔天的苦海,第一次映進了其他的顏色。
玉眠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大石頭上,躺着看,坐着看,站着還看。好像每多看一眼,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工作也變得有盼頭起來。
“在看什麽?”不怒自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驚得玉眠打了個哆嗦,手中的杯盞差點兒應聲摔地,她不想回頭,卻不敢不回頭,只是在轉身時悄悄地挪動位置擋住了那枚朱桃。
玉眠行了個禮,故作鎮定:“沒看什麽,累了喝口茶歇歇。”
“呵,你們一個個都大了,越來越不服從管教,總自以為能夠瞞得住什麽。”天父的袖擺狠狠地甩到了玉眠臉上,再柔軟的布料使上了勁也能抽得人生疼。
玉眠捂着自己的左臉,跪地磕頭不語。
火辣辣的刺痛一下子讓她變得清醒無比,她知道的,這才是她的現實。
“我一直認為你比你哥哥聽話,才把看守妄荼川這麽重要的工作交給了你。”
天父走到石頭邊,拿起了那枚桃子,用力捏爛了它,“現在看來你也不過如此。”
桃子說沒就沒,連渣都不剩。
如理早就料到了天父看到這些“多餘”的東西會不喜,給玉眠在院子周圍設了結界,誰都不防,專防這位歷來嚴苛的“父親”。
唯一在結界外的,也只有這枚桃了。
“有誰來過?”
“沒人來過。”
“有誰來過?”
“沒人……”
“你大可以說是你哥哥送給你的,如此說來,我便不會再深究。只是,你終究不願讓他背這莫須有的‘罪名’,真是好一段令人感動的兄妹情。”天父說着鼓起了掌,眼底盡是諷刺。
玉眠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刺破了掌心:“前幾日風大,把對岸的桃子吹落了,我瞧着這桃兒與我有緣便給撿了回來。”
天父将信将疑。
如理聽聞天父到了妄荼川,趕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趕了過去。
“你來得正好。早跟你說過不要老是來打擾你妹妹工作,這是一點兒也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啊。”言語間的不滿已經顯而易見。
“那你來說說,你妹妹這桃子是哪兒來的?”
如理搖了搖扇子,先是假裝着回憶了一番,繼而好像真的想起了是有這麽回事,潇灑地扯了個謊:“我看妹妹喜歡,給她帶來的。”
說完一看天父的臉色,就知道自己應當是說錯話了。
玉眠對着他微微搖頭,意思是無論怎麽樣她都無所謂,要打要罵她都接受。
“從今以後,誰都不準再踏入河界。”說完這句話,天父頭也不回地走了。
如理搖扇子的手頓時停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玉眠。
玉眠低着頭,聲音小得幾乎要聽不見:“最近妄荼川的工作越來越繁忙,是不能再分心了。”
如理看不見玉眠的眼睛,卻看見了在地上氤氲開的水跡。
那一天,天父沿着河界設下了七重封印。
“如理吾兒,你如果再不從妄荼川出來,休怪為父無情。”
這是最後的通牒。
妄荼川就像是在天界消失了一樣,誰都知道它就在那兒,但誰都看不見它。
衆人也不敢輕易地向如理提起那個名字,每當不小心說起時,天君的心情就會變得極度失落。
外面的人看不到裏面,裏面的人也看不到外面。
封印是黑色的,玉眠眼中外面的世界就成了黑色。
她不知道是否還有人在對面的桃林練劍,她也不知道今日天界又派了哪位神君下凡除魔。
時間都仿佛靜止了一般。
“神君,那只小家夥怎麽不見了?”快雪向容隐君身後望了望,沒有再看到那個熟悉的屁颠屁颠的身影。
容隐腳下的步伐稍有停頓,不過馬上恢複了以往的從容:“嗯。”
“是不是它已經找到了它的主人?”快雪樂觀地猜測道,“那它可千萬不能忘記在我們這兒蹭吃蹭喝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