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字何解
情字何解
怨靈們在祠堂上空顯露出缥缈空蕩的身形,每個人的背上都是被金針紮過留下的痕跡。
“牛頭村的人都瘋了……”
“長生不老……談何容易?”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如理想起剛到凡間時隔岸村莊集市上正議論紛紛的話題:“此前我聽聞當朝皇帝近日頒布了禁令,禁止百姓無故踏入綠螺江中游隘口左側山峰。”
“說是此地失蹤人口已達百人,派遣官兵調查均無功而返。”
幼小的怨靈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了玉眠旁邊,貪玩地伸出手想要戳一戳眼前的毛茸茸,誰知伸過去的半截指頭在觸碰到柳莺身體的瞬間便憑空消失不見。
玉眠眼神呆滞,她感覺到體內多出了一股微弱的力量,不是柳莺的身體,而是她躺在萬山宮的本體。
連帶着她體內那股未知的力量蠢蠢欲動起來。
小怨靈不覺疼痛,反而是得到了等待已久的解脫,像是他在母親懷抱中睜開眼睛看到世界的第一眼那般快樂。
玉眠終于明白了她那饑餓感是從何而來。
她張開翅膀,瞳孔中紅蓮轉動,一眨眼的時間小怨靈就褪去了可怖的鬼怪模樣,恢複成了生前白白胖胖的樣子。
他高興地對着玉眠揮揮手,躍向新的輪回。
玉眠淨化了怨念,讓他重回三界之中。
讓她驚訝的是淨化後的怨念全都進入了她的體內,成為了她力量的一部分。
玉眠看了一眼遠處還在和怨靈們交流的如理和容隐,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站回二人腳下。
“長生不老?”牛頭村的人想要通過邪陣向地下的老祖宗們求取長生不老的力量?這下玉眠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如果真有這種力量,作古的老祖宗還會待在地下嗎,恐怕早就從墳冢裏跳出來了吧,哪還用得着他們這些子孫後代在這蹦跶。”如理氣憤地說道。
“不得不說這些人的膽子還真夠大的,真是被鬼給迷了心竅吧,還連累了這麽多無辜的人。”
玉眠看向天空中變得有些躁動的怨靈們:“他們從一開始就錯了太多。”
怨靈們舉薦出了一位代表,派她來向玉眠等人說明真相。它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再也找尋不到回家的路。
“牛頭村的人将它稱之為‘神賜’,他們說這是神恩賜給張氏族人讓他們能夠長生不老的稀罕力量。可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這位‘神’說祂只會把珍貴的力量賜予向祂獻上剛出生的嬰兒的虔心信徒。一個人想要長生不老就要獻祭一個嬰兒,牛頭村當然沒有這麽多符合條件的祭品,所以他們把魔爪伸向了村外。”
周遭的場景徐徐變化,他們回到了邪魔剛降臨的牛頭村,每個人滿臉都是狂熱。
“他們的狀态不太對勁。”玉眠指了指這些人,不太确定地說道,“恐怕從這時候起他們就已經受到了邪魔的影響。”
究竟是什麽力量能夠在天界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這般多年?
“他們外出拐騙了一個又一個人到牛頭村來,将自己剛出生的孩子獻祭給‘神’,然後他們就獲得了長生不老的力量返老還童。可是沒過多久他們就發現獻祭過的人正在加速邁向衰老。”
屋內的人不可置信地看着銅鏡,撫摸上自己一夜之間多出的幾道皺紋,他将目光轉向了仍然在床榻上睡覺的妻子,自他親手葬送了他們的孩子後,夫妻倆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
他走到牆角拿起了鏽跡斑斑的斧頭。
容隐遮住柳莺的眼睛,緩緩開口:“接受邪魔力量的牛頭村人已不能稱之為人,他們會喪失人類生育繁衍的能力。不能按時獻上祭品,等待他們的仍然是死亡。”
怨靈代表點點頭。
“于是,為了延遲自己的死期,牛頭村的人獻祭了孩子後,再獻祭自己的另一半,最後發展到獻祭同村的人。當然,獻祭不同的祭品,被賜予的力量多少也就不同。”
“像我們這些外來人後知後覺事有蹊跷,來不及做出反抗就都被殺人滅口了。”
“你們……可……懂愛?”有幾只怨靈齊聲問道。
容隐語氣淡然:“除魔正道,何須言愛。”
斬妖除魔不過是送該輪回的人入輪回,把不該輪回的東西統統斬盡,這便是天地間最簡單的道,又何須談什麽情愛呢。
“倘如能像道長一樣絕情,我等當初怕是不會遭此橫禍。”幾只怨靈惆悵地說道,“不如我等考驗考驗道長,若道長能順利通過考驗,我們便放下複仇安心輪回。”
“若道長未能通過,還請二位勿再牽扯此事,我們必将殺盡張氏。”
怨靈們繞着容隐打轉,發出桀桀的笑聲。
曼妙的身姿在若隐若現中幻化成幾位貌美如花的女子,一雙雙柔弱無骨的手試圖攀上容隐的肩膀。
她們倒要看看這個男人是否真的如他嘴上所說那般無情。
如理趕緊好言相勸:“各位姑娘,請勿見怪。我家師兄說話如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怨靈們嗔斥道:“做人的時候老聽人家說要多多包涵,現在既然都做了鬼怪,又何必來這一套?”
容隐低頭用指尖摩挲烽雪劍的劍柄,不動如山。
如理見容隐只是不讓怨靈們近身,沒有要傷害她們的意思,便松了口氣随她們去了。
玉眠好奇起了怨靈們說的“考驗”,确認了烽雪劍上的靈力還在,心安理得地在一旁靜觀事情發展。
怨靈們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轉眼間幻境鋪陳,空間裏只剩下容隐一人:“奴家們請那位郎君好生歇着,且待再問道長一個問題。”
間或有走馬燈在幻境中閃過,那是怨靈們生前記憶的碎片。
“敢問道長,情之一字,何解?”
容隐抽出烽雪劍,下筆凜冽鋒利:“求者而不得之。”
所以不必執著。
一筆一劃寫得有力,以地為卷,以劍為筆,六個字寫了将近一刻鐘。
當他落下最後一筆時,走馬燈接連破碎,一張張悲戚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她們大都顯現着生前最美好的模樣。
與之相違和的是臉上的疲憊和眼角的淚水。
玉眠忍不住捂着胸口咳了兩聲,因一顆七竅玲珑心,她極其容易受各種各樣情緒的感染。
小柳莺跟着打了兩個噴嚏,沒有人,也沒有怨靈會在意一只鳥,所以它順理成章地跟了進來。
怨靈們仗着容隐不會随意攻擊她們,得寸進尺地圍成一個圈,一點點向他逼近。
“呵。”玉眠輕輕地笑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幻境中乍然湧現的黑霧震退了怨靈們的腳步,她們了然地笑着撤出了幻境。
“望道長共勉。”
聲音漸遠,最後消失于無。
她們只是太久沒和人聊過天罷了。
萬山宮中,玉眠的眼神暗了暗,拉過身上蓋着的被褥,把臉埋進裏面深深地吸了口氣。
幻境并沒有随着怨靈們的離開而結束。
憑空出現的高山拔地而起,霎時間土崩地裂,滾滾的碎石自高空砸下,柳莺一個躲閃不及被擊中了翅膀,猝不及防開始下墜。
“叽!”救命!
黑霧團成一個小黑球包裹起柳莺,止住了它下落的勢頭,随後幻化出一具人形。
呼嘯的風從耳邊刮過,她出神地望着這座奇異的山。
一山有四季,十裏不同天。
山頂覆蓋着一層厚厚的雪,松茸、雪蓮、蟲草、靈芝……世間少有的珍貴藥材在這裏卻是尋常。
靈鹿輕快地蹦來蹦去,抖落鹿角上堆積的松雪,在地上留下一串串梅花似的腳印。
與此同時,雪豹就在旁邊的樹下翻着肚皮,懶洋洋地曬太陽。
往下,是染紅的楓樹林,像是給山纏上了火燒的系帶。
棗紅色的駿馬在林間奔騰,短促的馬蹄驚動連片落葉,跑累了就在河邊低下頭喝水。
白兔從草叢裏探出頭來,一雙紅眼睛靈動地眺望遠方。
桃紅柳綠,萬物和諧。
這又是何地?
玉眠興味盎然地欣賞着,絲毫不在意自己正在加速下落。
一道身影逆着光從山頂一躍而出,踏起點點飛霜。
玉眠張開手擋在眼前,透過指間的縫隙想要把來人看得更加真切。
絲毫沒有心理準備下看到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當真免不了一愣。
比人還要高的烽雪劍別在背後。
少年時期的容隐看着倒比多年後要活潑一些,臉上尚有着不可一世的狂妄和傲慢,挂着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淡表情,也不知道這世界上什麽東西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少年容隐把玉眠接進懷裏,兩個人在空中轉了幾圈穩住身形。容隐繼而腳下一點,憑虛禦風,轉眼回到了地上。
“何人何事?”清朗的少年音自帶翩翩貴氣。
玉眠說話的時候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她緩緩地喘了口氣才回答道:“迷路人,無所事。”
容隐放下玉眠,轉身欲走。
一襲藍色的錦袍,衣不染塵,唯惹風雪。
身上暈開了雪花融化的痕跡,只一把烽雪劍幹幹燥燥,不難想象他在山頂練劍的樣子。
“本來無事,遇見小公子後自然多了一事。”玉眠快步向前追了上去。
容隐停下腳步,并未回頭。
“此山多有別致,既與小公子相遇在此,豈非緣分?這就是今日最重要的事。”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中間的距離既沒拉大也沒縮小,始終相隔三步。
“我們要去哪兒?”
“……”
玉眠腳下一頓又很快繼續跟上:“你要去哪兒?”
“……山頂。”
“這座山叫什麽名字?”
“……無名。”
無名之山,于世無名。
這裏是他容隐君的道心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