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心幻境
道心幻境
當世界開始有了山，便有了容隐神君。
他依托于萬山而生，卻又獨立于萬山而存在。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疾步穿行于楓林中。
道心幻境裏是沒有黑夜的，鎏金的楓葉逢露成霜，耀眼的金紅色浮光穿過塵隙打在人身上。
玉眠快走兩步，上前和容隐并排：“小公子可覺得這楓林有些不對勁？”
容隐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張望四周。
“有何不對勁？”
玉眠跑到前方那棵格外蕃庑的楓樹下，轉了一圈身随手接住一枚飄零的楓葉。
“不對勁在……這兒少了一個院子，院子裏應當還會有一座約莫樹高的軒榭，閑來無事可在此觀葉飲茶。”
“不知小公子意下如何？”
容隐越過玉眠徑直往山上走去：“不如何。”
玉眠“噗嗤”笑了一聲，跟在容隐身後踏上了茫茫雪山。
不時有白狐、雪貂等動物嘴裏叼着一些玉眠也不認識的天材地寶跑來容隐跟前，親熱地蹭蹭他的掌心，再把寶貝往地下一丢就又跑開。
等到了山頂的時候，容隐撿起的“貢品”堆得快有半人高。
他把東西仔細地在樹下碼好，一邊擦拭烽雪劍一邊問道：“無名山頂可還缺什麽物什？”
玉眠故作高深地摸了摸下巴：“應當還缺一間燃火的柴屋。”
不是所有的神仙都像玉眠這般擁有無上機緣，她沒有經過任何刻苦的修煉，只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跨越了物種，此後的命運便不再為她所控。
對于容隐來說，劍就是他的道。
道心臻入化境，靈域牢不可破，方成修為大圓滿。
當今三界只有二人稱得上了悟此境，一為天父，一為萬山得主容隐神君。
玉眠不懂劍道，她只是坐在一旁看了很久很久。
說來，平白無故怎會進入容隐君的道心幻境？
玉眠緩緩站直，飛出手中的楓葉，打斷了練劍的人。
“不知本姑娘的劍法可否與小公子一較高下？”
既然看不出什麽名堂，不如一試便知。
“你會用劍？”
玉眠撿起樹下的枝丫，莞爾一笑，率先出手。
她要做的不是用劍和容隐分出勝負，而是要盡量接住他的出招。
謎底或許就在其中。
玉眠右手挽了個劍花，側身将枝丫自額前直直刺出。
容隐向後仰身，腳尖點地淩空翻轉，轉身向玉眠出劍。
不指望現學的三腳貓工夫能派上多大用場，玉眠在空中作背手負劍狀，繼而持枝丫在頭頂繞一圈後于腹部掃出。
得虧容隐沒有認真動手的意思。
進退之間玉眠心有所感，猶豫着把心中的話問出了口：“你……可喜歡練劍？”
容隐回頭，沉默地看着玉眠。
神仙從來都談不上喜歡什麽，或者不喜歡什麽，也許這就是獲得天地力量長生不老的代價。
四周是皚皚雪原，雪地松松軟軟的，玉眠提起裙擺，拄着枝丫蹑手蹑腳地來到容隐面前，沒想到最後一步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傾去，連帶容隐一塊兒摔到了地上。
“你的背先着地，這場比試應該算是我贏了吧？”
“……”
二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玉眠低下頭。
兩人間的距離僅剩下了一指寬，近得玉眠能把落在容隐鼻尖上的一粒雪花都給看得一清二楚。
容隐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玉眠彎起嘴角，淺淺笑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右手從地上抓了一把雪往容隐臉上砸去，看上去來勢洶洶，實則并沒有把雪球握實，殺傷力約等于零。
容隐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雪粒悄悄落在他的發間、眉梢和唇角。
玉眠用另一只手撐起身子，打算順勢向左滾一圈，趕緊站起來跑路。
卻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滾回地上。
兩人位置反轉。
玉眠感覺自己的臉頰又冷又燙，她垂頭不敢直視容隐的眼睛，身下冰涼的雪凍得她牙齒都開始打架。
尋常的雪無法對神仙造成影響，只是玉眠從來都不喜歡冷的感覺。
這總讓她想起那些在妄荼川的日子。
想象中的寒冷并沒有降臨，容隐看到身下那人可憐兮兮的表情，什麽也沒做。
玉眠甫一睜眼就被寬大的袖袍兜了滿頭，她站起身披好容隐給的外衫，俯下身來擡手輕輕拭去了容隐臉上的雪末。
容隐沒有避開。
從這一秒，玉眠決定開始喜歡下雪天。
“那我們今天不練劍了好不好？”玉眠低聲說。
“.…..好。”
原來說這麽輕他也能聽見。
“去堆雪人怎麽樣？我還沒有堆過雪人呢！”玉眠激動地拉住了容隐的衣袖，沒想到他年少的時候這麽好說話。
容隐微微點頭，靈域中配合地飄起了大雪。
兩個人都不是堆雪人的好手，無論是雪人的頭還是身子都沒那麽圓，不過這些并不妨礙它那笨拙的可愛。
玉眠在雪人面前跪下，這樣兩者剛好差不多高，她用指尖變出的朱砂在雪人眉心小心地點下了一個紅點。
大功告成。
雪人遲鈍地動了動腦袋，發現自己竟然能自由活動了！
它踉踉跄跄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玉眠和容隐走來。
玉眠張開雙手回應了雪人的擁抱，笑着拍了拍它的後背。
容隐則撐着一把油紙傘站在她身旁，唇角是若有似無的笑意。
“哪裏來的傘？下雪天撐傘可是在作弊！”
玉眠擡起頭笑意盈盈地對他說：“以後，就有它陪着你了！”
少年容隐察覺到了什麽，但此時玉眠已經不能再聽見他的聲音，耳邊失聲，只能勉強從說話的嘴型中看出模模糊糊的幾個字。
“什麽？”玉眠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聽不見！”
“我……說……”容隐靠近把唇貼在玉眠耳邊，“謝……謝……你……”
“？？？”
容隐牽着雪人往後退了幾步，接着朝玉眠擺了擺手，幻境驟然破碎。
玉眠失去了意識。
冰涼的觸感在臉頰上化開，入目是蒼茫的白色。
幻境沒有結束嗎？
玉眠撐着厚厚的積雪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白色，一望無際的白色讓人分辨不出方向。
這一次的雪山上萬木枯朽，不見動物們的蹤影，更不見現在山的主人身在何方。
玉眠擡頭仰望天空，雪在越下越大。
寒風呼嘯，暴風雪來了。
她順着暴風雪吹來的方向艱難走去，直覺告訴她容隐會在風雪的盡頭。
此時的容隐已經差不多接近于萬年後的模樣，比起少年時期多了幾分萬山得主的威嚴，孤冷出塵，在風雪中遺世獨立。
玉眠正欲走近就被狂風暴雪裹挾着扔出了山頂。
風雪中的人睜開微合的雙眼，滿目冰冷。
玉眠這才看清了無名山的全貌，半山腰以下竟成了寸草未生的灰黑，嶙峋的亂石随意地裸露在土地表層，一派死氣沉沉的景象。
當務之急是要止住這不歇的風雪。
玉眠按了按腰間藏有九色玄鹿的玉佩，玉佩登時散發出炫目的彩色光芒，大有斬斷這來勢洶洶的風雪的架勢。
“你确定要在這裏使用自己的力量？”
九色玄鹿優雅地踩着小碎步來到玉眠身邊，在彩色光芒的照耀下，一人一鹿不受風雪侵襲。
“我确定。”
玉眠堅定地說着。
“我可要提醒你，你堅持這樣做的話……可是會被這靈域的主人發現的。”發現這股力量來源于妄荼川的惡念。
“沒關系的。而且，我發現……”
玉眠掌心生出紫色的蓮花花苞，花苞自發上升至無名山頂開始順時針轉動，方圓百裏的風雪都被吸引了過來。
“我好像能吸收他的法力。”
花苞上生出瑩白的紋路，随着轉動舒展出清麗的花瓣，盛放出了無名山上獨一無二的雪蓮。
玉眠捧着這朵盛開的蓮花自空中拾級而下，彩色的光暈萦繞在她周圍，讓人看不真切。
容隐的眼前仿佛被遮上了一層朦胧的細紗，數萬年來除魔正道的記憶在腦海中匆匆劃過，他記不清自己斬殺了十方地界的多少妖魔，也記不清究竟拭去了烽雪劍上多少的魔血。
沉心如水，道心枯萎。
日居月諸，他難以再生出任何感情，所有的情緒都被留在了烽雪劍下。
容隐雙手抱頭跪立在地，烽雪劍孤零零地立在一旁。
玉眠走過去執起容隐冰涼的手，将蓮花輕柔地放入他的手心。
花芯迸射出溫暖的淺紫色光芒，似熏煙飄散，山頂的枯枝煥發出勃勃生機，山腰下重新冒出了綠草黃花。
容隐想起了第一次除魔時屍山血海的記憶，他再也撐不住了……
玉眠抱住了向前倒下的容隐，撫平他在沉睡中依然不安皺起的眉心。
幻境消散，容隐在牛頭村祠堂前的臺階下席地打坐，柳莺正閉眼躺在他的懷裏。
“你可總算回來了。”
如理剛一走近就發覺容隐的靈域産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你的靈域……”
虧他之前還老是擔心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老友會在斬下最後一劍時與敵人同歸于盡，沒成想這入了個怨靈幻境還能解決靈域的問題。
容隐未作回答，平靜地屈起右手食指，刮了刮柳莺那順滑的皮毛，捋下來一撮雜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