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玲珑盅情

玲珑盅情

百卉謝去，蒼梧枯死，須臾之間哀傷的情緒在玉眠心頭風起浪湧。

她像一條烈日下被拎出水面放在毛糙的砧板上待宰的魚，口幹舌燥，無法呼吸，連掙紮都使不上力氣。

與世隔絕久了，玉眠都快要忘記了這項從來不受自己控制的能力。

玉石有心事事合，玲珑有八面，一面一盅情。

她對世間的喜、怒、哀、樂、怨、憎、怖有種與生俱來的感知，她可以是映照每個人悲喜的琉璃鏡，樂之其樂，哀之其哀。

于今她才發現，原來純一不雜的喜悅不過是滄海一粟，野火燎原燒不盡的是如蔓草般瘋長的哀傷。

上天入地有這樣多悲苦之人。

玉眠蒼白的手死死撐着欄杆，胸口的刺痛疼得她連話都說不出。

畫舫上的賓客三五成群，為了防止被人發現這邊的異樣，容隐稍稍靠近了玉眠，在她身後站定。

游人看來只當是一對有情人月下相依。

“打擾二位了，我家小姐有請。”邀他們上船的小厮去而複返，彬彬有禮的臉上多出了一絲凝重。

二人跟着上了畫舫的三層，停在一間客房的門口。

“小姐，人已經到了。”

“快請進！”

玉眠看清了坐在桌邊的少女，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掩去臉上的痛楚：“原來是你。”

“在下姜姝。”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姑娘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未幹的淚痕，“這是……這是家姐，姜嫆。”

說着眼眶便再次泛紅。

姜姝看着姜嫆緊閉的雙眼，哽咽着說道：“求求二位救救我的姐姐。”

床榻上的人毫無血色，印堂中央的黑氣時隐時現，青紫的經脈凸起于皮膚，傳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周游全身的血液呈現出不祥的暗紅色，除了胸口微弱的呼吸，已與活死人無異。

“比武招親本就是個幌子，我只想……只想找到能救我姐姐的人。”

姜姝泣不成聲。

“姐姐說……姐姐說你們是唯一能救她的人……”

她口中說的是“你們”，但眼睛卻直直地盯着玉眠。

玉眠愣了一下，容隐皺起了眉頭。

“我先為她稍作檢查。”

玉眠很快反應過來，擡起頭與容隐對視。

容隐用那雙終年飄雪的眼睛注視着玉眠，一反常态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才離開。

玉眠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被插進了自己的頭發裏，佯裝整理的樣子仔細摸索了一番，精致的貝殼紋理在指紋間觸感分明，她的心倏然開始不受控制地跳動。

是那根荷木簪。

玉眠睜大了眼睛，一時間有點恍惚。

“姑娘？”

玉眠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人：“你可知我們是誰？”

“我……我不知道……”

“但是——姐姐說你們是很厲害的人。”

“姐姐她……自打幾日前回京，狀态每況愈下。如今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很怕……很怕她下一次就再也……再也醒不過來了。”

姜姝拉着玉眠的手，紅通通的眼睛裏滿是痛苦：“我能感覺到……你身上有和姐姐身上一樣的氣息，聖珠……聖珠也是這麽說的。”

玉眠嘆了口氣：“你們是狐族的。”

“你身上的氣息太淡了，如果不是聖珠的指引，我幾乎不敢肯定。”

姜姝點點頭，它們九尾狐一族的聖珠是天下不可多得的至寶，相傳是第一任族長飛升成天狐時留下的狐珠。

“這一任族長是我姐姐，如果你能救回我姐姐，我們可以把聖珠送給你。”

“狐族一直生活在蓬萊山下，為何會到京城來？”

姜姝一下子紅了臉。

“是為了……？明日姑娘的心悅之人也會參加比武招親？”

玉眠适時地沒有再追問下去，她把手搭在姜嫆的腕上，放出一縷靈力順着她的脈絡觀察她全身的情況。

一樣的氣息？

玉眠本以為會是妄荼川的氣息，但是這股力量既像妄荼川又不是妄荼川，有點熟悉倒是真的……好像就在不久之前。

是在哪兒？

玉眠狐疑地皺起了眉。

越感覺越熟悉，她絕對遇到過這股力量。

玉眠猛地睜開了眼睛，冷汗霎時間流過她的蝴蝶骨，她知道了！這是牛頭村的那股怨念！兩道近似的力量沒有排斥地雜糅在一起，讓她一時間沒能分辨出來。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妄荼川會和牛頭村的怨念有聯系？

“她這樣多久了？之前……之前去過哪裏？”玉眠抿了抿嘴唇，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頂多三日……對，沒錯！就是從三天前開始的……姐姐沿着綠螺江一路走水路過來的。”

“勞煩借姑娘地圖一看。”

正是如此，牛頭村就在綠螺江岸隘口附近的山上！

“姐姐發現身體不對勁之後，立即就把聖珠融入了自己體內，雖是一時半會兒壓制住了這力量，但它狡猾得很，順道借着聖珠掩藏了蹤跡。我們就實在沒有辦法了……”

牛頭村當時如理和容隐都在場，要想躲過他們逃跑不太可能，除非……這股力量在他們去之前就已經散逸了一部分出來……

在姜姝不注意的時候，姜嫆體內的少部分怨念受到玉眠靈力的同化，從手臂到手腕再到手指，回流進了玉眠的身體裏。

玉眠的指甲尖跟着冒出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黑色。

看着自己的手指，玉眠深吸一口氣，目光沉了沉，普通的淨化已經不起作用了，姜嫆正在……吸收這些怨念。

從房中出來的玉眠像是變了個人，在她暈倒的下一秒，容隐接住了她。

*

好似只是睡了一場再美不過的覺，天還未亮玉眠就醒了過來，聽着雞鳴破曉疲憊地打了個哈欠，倒是被床邊坐着看書的人吓了一大跳。

“容隐神君可是要頭懸梁、錐刺股，秉燭夜讀？”

玉眠說着又打了個哈欠，半垂着眼，顯然已經記起了昏迷前穩穩抱住自己的那雙手，眼神下意識地來回飄動。

容隐“啪”地合上民間流傳甚廣的話本，出手如閃電擒住了玉眠的手腕。

不過幾秒鐘的時間，玉眠的手腕就翻了個面，露出了掌心紫色的蓮花符文。

玉眠尚來不及說些什麽，兩個人就一同察覺到了空氣中詭異的力量波動。

“妄荼川或許确實出了問題……”

“轟——”

球狀的黑色怨念破窗而入，進入屋內便登時爆裂，分出的五道鬼影舉起鐮刀向二人砍下，一擊不成又接一擊。

容隐抱起玉眠利落地飛到對面屋子的房頂上，剛從被窩裏撈出來的身體微微發燙，玉眠配合地圈起兩只手圍住容隐的脖子，指尖法訣不斷變換。

烽雪劍來去無蹤，寒光乍現宛如雪花飄落。

玉眠眯起眼睛，直覺這五道鬼影的動作有些奇怪，它們的目标似乎從始至終都很明确，其他人的攻擊根本就無法打亂它們的動作。

“容隐神君且先将我放下看看。”

玉眠足尖點地，光裸的雙腳并未真的接觸到了地面，如玉的腳踝在空中劃下一道弧線，輕起輕落，和容隐之間隔出了一段距離。

五道鬼影攻擊的姿态不減，玉眠在它們眼裏就像不存在的人一樣，招招狠厲，都是向着容隐去的。

“竟不知一心除魔的容隐神君何時與人結下了這般仇怨？”

這五道鬼影不過是厲害點的傀儡，玉眠不覺得憑借它們的智商可以用肉眼分辨出哪個才是它們真正要攻擊的人。

那麽……唯有氣息。

玉眠摘下頭上的發簪，攥在手心向裏面注入自己的力量，差不多了之後便沖容隐眨眨眼，抛了過去。

“足夠了！”

發簪碰到容隐手指的瞬間，裏面所蘊含的力量噴湧而出，形成了嚴絲合縫的保護結界。

五道鬼影失去了方向，把目光遲鈍地轉移到了烽雪劍上。

沒錯，這是現在唯一沾染有容隐氣息的東西。

和料想的一樣，有人在阻止他們探究魔障四起的真相。

玉眠正欲去拿了烽雪劍好好教訓教訓這些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家夥，容隐卻先一步出了手。

烽雪劍劍身冒出一簇簇白霜，劍光中帶着掩飾不住也不屑掩飾的殺伐之氣，直到此刻，玉眠才見識到了烽雪劍十之五六的威力。

玉眠挑了挑眉，找了個絕佳的觀看位置，便姿态悠然地在屋頂上坐了下來。

在妄荼川邊的時候，玉眠就不只一次想過，那位讓請神靈響個不停的該是何等厲害的人物？她好奇那人的名字，好奇那人的長相，更好奇那人除魔時的樣子。

現在她看到了。

在這拂曉時分看得一清二楚。

現實比想象中的還要令人貪戀。

不消多時，五道鬼影皆斬于烽雪劍下。

容隐回頭便看到暖風恰好吹起了閑閑坐在瓦片上的人的發絲，橘色的霞光打在她豔色絕世的臉上，一見容隐看過來就彎着眼睛笑了。

“該是認識的人。”

玉眠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拉着容隐在屋頂坐下。

容隐低頭擦拭着烽雪劍，聲音冰冷：“是試探。”

玉眠這下真是有些發愁了：“或許也是警告。看來解決完眼下的事必須盡快回妄荼川一趟了。”

容隐聞言擡起了眼。

“我會救她的。”玉眠堅定地說。

容隐停下手中的動作。

想來這人老是做一些九死一生的事情，倒是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安危，想做什麽就去做了，無論是當初剖心，還是現在要豁出性命去救一個剛剛認識的人，并且還不一定能救得下來。

“理由。”

“救人還需要理由？”玉眠看起來是真的困惑了。

救人，救姜嫆是救，救別人是救。哪怕那個人是如理，對她而言都是一樣，只要有人需要，她從來都義無反顧。

玉眠湊到容隐面前，睜大眼睛誠懇地說道：“而且……我是有把握的。”

容隐很少有探究他人想法的時候，但此時此刻他少有地想要知道這信誓旦旦的“把握”究竟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