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青煙雨

天青煙雨

玉眠正擡頭望着傘面上畫的花鳥圖出神,一只黃眉柳莺輕巧地停靠在老槐樹橫斜而出的枝條上,抖落了一簇簇盛開的白花。

賣傘的小販忙裏偷閑地瞅着玉眠搭話:“看來姑娘今日運氣還真不錯,買下了這最後一把傘。”

玉眠笑着向小販點了點頭,便聽陣陣喧鬧聲從直道的另一頭傳來,駿馬的嘶鳴尚不及反應已近在眼前。

滾滾煙塵嗆得周圍的小攤販們咳嗽不斷。

玉眠轉身欲避,思及身後的人群止住了動作,健壯的馬蹄自胸口劃過,饒是玉眠有術法護體一時間也疼得喘不過氣來。

慌亂之中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攥緊了缰繩,馬車急急地停在了玉眠跟前,門簾外堪堪漏出一截明黃色的衣袖。

“小的該死!都怪小的駕車時分了心,沖撞了陛……公子!”

來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面上驚恐,渾身抖如篩糠。

“小的罪該萬死!”

烏泱泱一群人從後方追趕過來,整齊劃一地跪在馬車前,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出。

“無妨。”

那雙手松開了缰繩,低沉而威嚴的聲音由馬車內傳來。

“這位姑娘可有受傷?讓姑娘受驚是在下的不是,今日無意驚擾了各位萬分抱歉。”

話音剛落,幾個人就麻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看樣子是随行的大夫,給一旁的百姓檢查身體,确認無事後給出銀錠稍作補償。

“這位姑娘……”

一位大夫向着玉眠走來。

玉眠咳嗽了幾聲,緩過氣來後搖了搖頭:“多謝挂慮,小女子無礙。”

大夫一臉為難地開口道:“這是我家公子送給姑娘賠不是的,請姑娘務必收下。”

說着遞過來一塊羊脂白玉佩,玉佩正中心雕刻着首尾相銜的夔龍。

玉眠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馬車,車內人似有所感略略掀起了門簾。

那人衣袖上……繡的是龍紋。

威震天下的真龍氣息在玉佩表面時隐時現,看來此物不容拒絕。

萬事萬物皆存在自己的法度,今日因駕車撞人而賠以玉佩乃因果循環,若一味拒絕導致因果不立恐是要擾人機緣。

“多謝公子。”

玉眠作揖答謝,目送一隊人馬朝着皇城有序駛去。

“姑娘!”身後的大姐拉了拉玉眠的袖子,“哎呀,你看你的衣服都被弄髒了,不如跟大姐回家換一身幹淨的吧?”

順着方才那一踹,玉眠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連串的泥點,都足夠連成好幾幅北鬥七星圖了。

“大姐家就在前面不遠。”

怕玉眠拒絕,大姐連忙接着說了下去。

“我看你啊,就是想讓這位姑娘撐把傘給你送回家——”賣傘的小販一語道破真相。

玉眠記起這是位在隔壁擺攤賣手帕、鞋墊、虎頭鞋等等手工織繡品的大姐,雨下得急,好幾塊帕子上都落了雨。

“姑娘,真是對不住你。”

等到踏進這座不大的屋舍,玉眠右半邊身子濕了個徹底,好在剩下的成品都被保護得好好的。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想來左右無事,正巧順路到此等一位朋友。”

玉眠掬起木盆中的清水,細細擦拭着身上的污塵。

“姑娘,你要不還是換一身衣裳吧?這天氣也不知道擦了之後何時才能幹。”

“不勞煩大姐了,換了衣裳朋友怕是要認不出我來。”玉眠捧着新鮮出爐的姜湯,低頭漾開了唇角。

“娘——”

稚嫩的童聲在屋外響起,大姐放下手中的活計匆匆跑了出去。

“可淋着了雨?”

“多虧有位好心的姑娘送了我一程。”

“娘!我和爹爹抓到了一條好大的魚!”

未及膝的小小身影擠在父母身下,兩只手一左一右各牽一個,時而看看這個,時而望望那個,背上的小竹簍裏放着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頭頂是爹爹給一家人打的傘。

玉眠在門後看了幾眼順勢告辭,走出巷口行至街頭拐角站定:“不知容隐神君可曾聽說過‘只羨鴛鴦不羨仙’這句話?”

樹下的人沉默不語。

玉眠仰頭,透過昏黃的傘檐看向天空中宛若斷了線的珠簾般連綿墜落的雨滴:“能與容隐神君在此等良辰美景之下閑聊是玉眠三生之幸。”

“神仙并無三生之說。”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神仙不在輪回之中。

“容隐神君說的是。”

風急雨驟,嘈嘈切切,一陣大雨如注。

“在下祝玉眠上仙得償所願。”

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倘若容隐神君今日能放小仙一馬,恐才是真的得償所願。”玉眠嘆了口氣,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

“你私自吞噬惡念有違天規,擅自動用妄荼川之力罪加一等。”

沖動之下的溫情誰也不清白,卻也誰都更清白。

一人暗借他山之力,成為妄荼新主。

一人借機布局試探,勘破入魔真身。

“若是容隐神君能答應小女子一請求,我自當甘之如饴束手就縛。”

容隐眉頭微蹙,一雙銳利的眼睛緊緊盯着玉眠。

“我要——”

“容隐神君你——”

玉眠眼睛眨也不眨地回望于容隐眼底。

“日日至斷情崖誦念《妙法蓮華經》,如此小女子自會在崖下安眠不醒。”

容隐聞言握緊了手中的烽雪劍。

“倘使神君實在狠心,要抓我交予天父審判,小女子只能暴起反抗,各見真章了。”

玉眠撐着傘信步來到容隐面前,左手松松垮垮地握上他骨節分明的手,繼而向下觸碰到冰寒的烽雪劍,緩緩提劍舉至二人中間。

容隐将劍刃抵上玉眠脖頸,玉眠輕笑着把頭倚靠上容隐的肩膀。

“可是小女子知道,容隐神君是再心軟不過的人。”

烽雪劍斂去鋒芒,容隐終是收回了劍。

街頭巷尾,食肆飄香,家家戶戶開始生柴煮飯。

“容隐神君可否賞臉,一同去嘗一嘗這人間滋味?”

玉眠說完,拉着容隐朝大街上的一家馄饨鋪走去。

雨幕之下,誰也不曾看清對方的身影。

不知玉眠是哪兒來的銀兩,她學着旁人的樣子喚來店小二,點下了兩碗江南馄饨,一壺碧螺春。

“今日還請神君高擡貴手,讓小女子再看看這皇城的星鬥。”

碧螺春馥郁的濃香絲絲縷縷萦繞鼻尖,紫菜和蝦米鋪灑在熱氣騰騰的蝦仁鮮肉馄饨上,玉眠一邊慢悠悠地吃着,一邊狀似随意地把目光瞥向窗外。

“容隐神君可會觀星?”

容隐順着玉眠擡頭張望的方向,見得西北分野上空重雲蔽月,久久未散,不祥的暗紅色輝光成了夜空的底色。

“血月當空,熒惑亂世。”玉眠徐徐飲盡杯中的茶,“看來容隐神君還是帶上小女子去一趟西北為好。”

容隐眉心微蹙,面若寒霜:“你早有打算。”

玉眠笑而不語。

既然玉眠已成妄荼川之主,對世間邪祟自有毋庸置疑的壓制力。

此時西北魔障陡生,她定是前往的不二人選。

“眠兒——容隐君——”

這次的雲水天音三個人都可以聽見。

“事出緊急,我長話短說。天父于昨日宣布閉關修煉,交由我代為主持天界各項事務。”

玉眠支起左手撐着下巴若有所思。

“原來此前父親喚你過去是為了此事。”

“今夜天出異象,魔障禍危人世。此次任務委托于你們和燭明神君三人完成,務必要斬斷魔根,阻止魔息滋生。”

“燭明神君?”

玉眠想起了那位琉火珠的主人。

“燭明神君已動身前往莫疏,你們二人抵達後可與他會和。”

玉眠執起青碧色的茶壺,指尖搭在茶蓋輕觸中央的紅瑪瑙蓋鈕,慢條斯理地給容隐斟上了一盞茶。

“還望容隐神君于除魔一事多多指教。”

容隐冷然的雙眸注視着玉眠,擡手飲下杯中熱茶,未予異議。

如理獨自坐在庭梧宮中,透亮的鳳凰火在指尖點燃複又熄滅,不知為何近來他常常憶起在不缺山的日子。

“父親,我們要去哪兒?”

“把你妹妹接回家。”

妹妹?神仙之間從來都不講究血緣關系,自還是一枚蛋的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誕生并非陰陽的結合,而是天道的選擇。

他們在山下待了數日,遲遲沒有找到正确的上山路,不是遇到了靈虎,就是碰到了靈狐,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珍異獸。

“我的好妹妹,快別為難哥哥了。”

再次上山之前如理一手撐着附近的山壁,垂頭耷腦地嘆了口氣。

不知玉眠是否真的聽到了這聲嘆息,不缺山上的草木開始發出竊竊私語。

如理閉眼傾聽,恍若置身山間林海。

終于,他聽到了随風而來的淺唱低吟。

如理陡然睜眼,根據聽到聲音的遠近,先後對着山體出掌,掌下的圖案逐漸勾連成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蓮花。

蓮花綻放,山門洞開,石梯直通山頂。

有個女孩正坐在山頂的巨石上對着他巧笑嫣然:“哥哥。”

那時候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父親要帶妹妹去妄荼川,明明那條河一點兒也不好看。

如理把鳳凰火握在手心,單獨打開了和玉眠的雲水天音。

“眠兒,你——”

玉眠像是知道如理想要說些什麽,巧笑嫣然一如往昔:“廌哥,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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