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若赴塵緣

若赴塵緣

容隐不加強求,孑然一人在鳳凰閣飲盡了那壺清酒。

筵席已至尾聲,懸樓人去樓空。

玉眠目送姜玦離去,站在庭梧宮的大門口做了一會兒無念無想的門神,打算回身進門和如理道別。

“庭梧宮這麽寬敞,多你一個不多,自然容得下我的好妹妹。”

雖然如理提出了讓她搬進庭梧宮栖居的建議,但是玉眠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妄荼川才是她的慣常之所。

不得不承認的是,日邁月征,妄荼川早已成為她心頭割舍不去的一方故地,是她心安理得的歸宿。更不用說那座藏匿川岸自帶溫泉的小院,少了淨化之碌後,多添了幾分清幽。

無論是修行還是居住,都是絕佳之選,累了還可以看看對岸的桃花,乏了還可以在院中的溫泉泡泡湯。

半掩的門扉後,隐隐傳來說話的聲音,阻了玉眠的路。

“容隐君可是有話想與我說?”如理矜貴的嗓音中含混着酒後的慵懶,只稍說一個字玉眠就能在茫茫人海中把他給認出來,縱是大海撈針也不成問題。

“……”

容隐似往時那般罕言寡語。

不知道是什麽事情,連容隐都難以啓口。

兩個人應當是在門口的石階前停了下來,玉眠猶豫着要不要直接離開。就是假若讓如理知道了她膽敢在庭梧宮不辭而別,怕是又要被念叨上幾萬年。

“我欲下凡歷劫。”容隐金口一開,同時驚動了門內門外的二人。

如理不解道:“如何來得這般突然?”

玉眠在心裏默默和如理一起發問,是啊,怎麽忽然間就說起了要下凡歷劫的話。

“并非臨時起意。”容隐說話聲慢條斯理,旁人看起來比他本人還要着急,“……三萬年前,已有此想法。”

“只是……”

只是……他想等一個人。

神仙下凡歷劫,劫數不定。有的人一世了結即可重返天界,有的人歷經七八世不得回返,還有的人甚至下去之後至今都沒能再回來。

他不知道此去一別,一別何年。

他不知道他來不來得及見她意氣風發,帝稱妄荼。

三萬年的思過期一過,他的封印再也鎖不住她。

如理愕然重複:“三萬年前……”

玉眠眼神晦暗,低着頭閃身躲進一旁的門柱後。

“算來道心重生,時日将臨。”

容隐還在繼續說道,如理既然接管了帝君之職,有些事情也到了該告訴他的時候。

“什麽的時日?”如理打開折扇徐徐搖動,扇動間撲朔而出的涼風此時也吹不滅如理心底無緣生起的躁火,“容隐君的話讓如理好生疑惑。”

“如理帝君可還記得上古時期的故神之變?”

如理霎時間想起了三萬年前玉眠來找他擔任麒麟之師的那一幕,這麽多年來,他對着玄亓日下無雙的天資和神威蓋世的原形不是沒有任何懷疑。

天地間不可能莫名其妙生出一只麒麟來。

“或許仙的盡頭于世彼方。”

“而我——離彼岸已不遠。”

道心重生無法改變墜魔将至的事實,倘若不是玉眠為他複蘇了道心,只怕這個過程恐怕來得還要再快一些。

像麒麟那樣留有意志打破天道,繼而轉世為半人半魔的終歸是少數。下凡歷劫有恒定道心之效,十之八九可以抵抗天道的侵蝕,推遲入魔之日的到來。

沒有人能保證自己在入魔之兆面前能做得比玉眠更好。

麒麟之後,她是第二。

如理手中的折扇乍然摔下灑滿梧桐葉的彩色琉璃地,碰撞出铿然聲響。

“那天父——”

如理這下明白了過來,為什麽他名義上的父親會毫無征兆地開始閉關。這一番話讓他來不及深思,馬上想到了第二個問題。

“那妹妹她——”

父親當初把她帶回妄荼川……是不是算到了什麽……

天父為什麽要煞費苦心地跑去不缺山把一塊成精的石頭帶回天界?

容隐似霜雪凜冬的眉梢因如理的話微微皺起,眸中寒意肅殺:“天父如今下落不明,有些事情尚無法斷定。”

“只有一事……确鑿可知……”

“……她是最特殊的。”

梧桐葉響,人語寂靜。

容隐和如理失了聲響,玉眠緩緩後撤隐身于庭梧宮的牆角。

原來容隐他是想要用下凡歷劫來抑制堕魔的過程……這樣做當真會有用嗎?那天父呢?他不可能在明知自己有入魔之險時坐以待斃,他又做了什麽?

或許……正像容隐和如理的猜測一般。

天父明面上讓她淨化妄荼川,暗地裏則借助她的力量抗衡體內潛藏的魔息。

妄荼川自她掌管以來不知其所以然的動蕩和暴虐,恰恰證明了天父……病入膏肓久已。

“容隐君計劃何時動身?”

如理壓下心底陣陣竄起的不安,神色鎮定地向容隐問道,難得話語中帶上了不可多見的嚴肅。

容隐深沉的目光回望懸空高起的鳳凰閣,伊人既見,風月無戀。

“當下即可。”容隐向如理抱拳作別,“帝君莫送。”

玉眠瞥見庭梧宮中走出的人影,脊背挺拔看起來就有寧折不彎的固執,玄衣仗劍正氣浩然,一派一往無前、有進無退的傲然架勢。

不愧是萬山得主容隐君,玉眠唇角揚起笑容,眉眼舒展興致盎然。她倒要去看看無所不能的容隐神君下凡之後會有何等威風。

待容隐走遠,玉眠腳步輕快地邁進庭梧宮,在院中的梧桐樹下一眼望見了郁郁寡歡的如理。她輕手輕腳地走到如理身後,猛地一拍自家哥哥的後背。

“廌哥因何事不愉至此?”玉眠溫和地沖如理笑着。

“還是莫要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假若當真難直,也有不直的活法。”

“所以——別再皺着眉啦。”

玉眠拉過剛好從鳳凰閣飛下的玄亓:“當年的約定,還要多謝哥哥的幫忙。眠兒左思右想,妄荼川的故居讓人思之難耐,正好可以領玄亓過去試一試。”

如理無奈地擺擺手,讓她回去的時候小心些,眉間僝僽一掃而空。

玉眠和玄亓二人走在回妄荼川的路上,玉眠側頭只見玄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聽見了适才他們的談話。”

玉眠不遮不掩地爽快承認:“看來你也一樣。”

玄亓把目光轉向了一個方位,玉眠心下清楚,那邊是輪回臺的方向。

“我失了前世的記憶,不然或可幫上一二。”

“幫得了一,幫不了萬。”玉眠收回目光,繼續前進,“容隐神君的做法……稱得上是當下最明智的選擇。”

“一而二,二而三,三而萬。”

“總有一天,道律會被毀滅再創造。”

玄亓像是第一天認識玉眠一般,冷厲的臉上生出些許動容:“你能這樣說,确實是我要等的人。”

“那你認為,他會是那個人嗎?”毀滅舊律再創新律的人。

玉眠欣然颔首:“他會是的,我們也會是的。”

杳無人跡的妄荼川門庭冷落,和庭梧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玉眠手一揮,川岸的院落現出形狀,她帶着玄亓把他的魔息灌入平靜無波的善惡河。

妄荼川沒有反抗地接受了這股既熟悉又陌生的魔力。玉眠雙手合十拍了拍自己濕噠噠的手心,善惡河的濕氣蕩然消失。

“以後你就可以随意使用這院落了。”

玄亓盯着玉眠的眼睛,如果玉眠打算長期待在這裏的話,又何必把院落交付給他。妄荼川是一個對他而言再适合不過的修行之地,玉眠離開之前特地把他帶到了這裏。

“該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玉眠訝然垂首,莞爾一笑道:“當真是一點也瞞不住你們。”

說罷,她對玄亓揮揮手,毅然決然地朝輪回臺趕去。

一路上,玉眠都在和自己說,她只是想要看一看容隐墜入輪回的場景。

寬大的袖袍迎風擺動,輪回臺名字聽起來玄乎,其實無非是一口連通天界和凡間的石井,井裏頭印刻着重重疊疊的轉胎輪回之法。

相傳輪回臺為九重天劫驚動三界而自出,乃天道造物。

容隐高大的背影在輪回臺上負手而立,相似的背影,相似的場景,輪回臺登仙臺前塵記憶如夢方醒。

“登仙臺的那一日,也是如此?”

臺上的人驟然出聲。

原來憶起舊夢的不只她一人,寒潭醒來的時候聰睿無雙的容隐神君早已勘破她柳莺的身份。至于在庭梧宮門外偷聽的事,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隐瞞任何人。

“神君英姿一如當年。”玉眠笑着從雲層後走出。

事到如今,兩個人反而坦然了許多。

數萬年來,玉眠極少見到過容隐的笑容,她在私下裏不止偷偷想過一次,這人是不是生來就是不會笑的。

這一次,她見到了。

見到了容隐跳下輪回臺前看向她的風停雪融的笑意。

玉眠擡手撫上自己僵硬的臉頰,觸及一片冰涼的濕意。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何時流下了這無名的淚水,愣愣地想要擦幹臉上斑駁的淚痕,最終卻是忍不住跪坐在輪回臺邊掩面痛哭。

這是你容隐神君的心意,還是我玉眠的盅情之法?

可是,他們都說神仙向來難動私情,心如磐石,情如止水。在天界歷時萬萬年,她從未感知到任何神仙的刺骨情動,喜、怒、哀、樂、怨、憎、怖一次全無。

沒有告訴我答案,你當如何決絕地離開?

容隐神君,你欠我玉眠一個真真實實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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