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9

嚴修筠的表情給了江晚晴一個直覺, 這個直覺告訴她, 吳啓思找她談的事情,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但是吳啓思把六百萬的設備談在了事兒前, 看在設備的份兒上, 江晚晴不得不接待他。

三人轉到了嚴修筠的辦公室,拉了三把椅子, 環繞坐下。

吳啓思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拿下來, 一絲不茍地擦了擦,複又帶上,沉吟了一下,這才組織好了語言:“我師妹——就是陳雅雲, 她在自殺前兩個月, 跟我一起吃過一次飯, 就在學校的‘随園餐廳’。”

學校裏這群研究人員,無論是首富家的公子, 還是市長家的千金,在學校裏打轉兒的時候都是一樣的接地氣, 扔在人堆裏就能浸染上知識分子們如出一轍的窮酸。

個別時候,有兩個講究人實在吃不下去食堂的地溝油全餐,就會找個上檔次一點兒的飯館改善一下生活, 但是六星級酒店米其林三星之流一律都是沒有的, 學校裏的随園餐廳,已經是他們就近能找到的最好地方。

師兄妹之間,湊巧了搭夥一起吃個飯, 似乎也是挺正常一件事。

但是這不像陳雅雲的一貫性格——首先,陳雅雲和吳啓思之間的“師兄妹關系”,實在是她人生堵心的一大源頭,她應該對跟朱和峰有關的一切人事都非常生理性厭惡。再者說,就算陳雅雲真的能對事不對人,把吳啓思和朱和峰之間的關系割裂開來單獨對待。只說她那個冷到不食人間煙火氣的性格,也并不是能和吳啓思這種直腸子坐下來吃一頓飯的人。

吳啓思說完這句話擡起頭,就看見了江晚晴微微蹙眉滿臉猶疑的表情,低低嘆了一口氣,神色顯露出一種沮喪之餘的悲憫:“江老師只聽我一句話,就能感覺出來我師妹不對勁兒,可惜我認識我師妹十幾年,竟然一點兒都沒察覺出來。滟”

江晚晴沒吭聲。

吳啓思屬于天生共情能力比較低的那種人,他哪怕再多認識陳雅雲二十年,他可能也猜不透陳雅雲怎麽想的,而他一切的情感認知又太後知後覺了,他像個反射弧超長的遠古動物,陳雅雲用針戳了他尾巴一下兒,他直到将近三個月後的今天,才在腦海裏撥開當時的迷霧。

而如今,朱和峰被捕,陳雅雲已死,吳啓思為什麽要特意來找江晚晴,訴說這份早就該過期了的疼?

江晚晴看了身邊的嚴修筠一眼,視線相接,心裏突然閃過很多念頭,卻一個字也沒說,只等吳啓思給她揭曉答案。

“當時我們就是很正常的聊天,期間,聊到了梅嘉裕老先生過世的事情。”吳啓思說,“梅老過世之後,他在平城大學任職期間留下的實驗資料和研究檔案,被他的女兒梅若女士無償捐贈給了藥學院,老師是梅老的學生,所以這些資料都歸到了老師手下做分類整理。可他日常太忙了,這個工作就落在了師妹和我頭上,不過,我這段時間在新校區比較多,所以一直都是師妹在主要負責。”

“梅老在平城大學工作時,已經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辦公還沒有電子化,留下來的很多資料都是手寫的,無論是整理還是保存起來,都比較複雜。”吳啓思的眼神虛望了一下,像是在回憶,“師妹把梅老的手寫檔案掃描成了電子版,錄入了學校實驗室電腦,不過系裏一直在嚷嚷着搬到新校區辦公,實驗室管理一直都是幾個新來的研究生做,小孩兒毛手毛腳,弄得亂哄哄的,導致實驗室的電腦也總出故障,她怕整理出來的這個電子檔案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誤删了,所以她制作了兩套備份,一份自己留下,還有一份,存在移動硬盤裏,給了我。”

“我拿到移動硬盤後一直好好保存,也沒有連接過電腦,怕病毒把文件誤删了。”吳啓思說着,側了一下身,把他剛才随手挂在椅子背上的背包拿了過來,從裏面摸出一塊兒移動硬盤,“當時她給我的就是這個移動硬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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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晴和嚴修筠同時看了他手裏的硬盤一眼,雙雙皺了一下眉。

“師妹去世後……還發生了很多事。”吳啓思神色黯了一黯,顯然是想到了朱和峰,不過他沒有提起有關這件事的一絲一毫,而是繼續道,“總之,在這些事發生之後,梅若女士覺得,由老師再負責整理梅嘉裕老先生的資料不合适,為了保證這些資料不荒廢,梅若女士提出,希望轉由我們的師叔負責這項工作。”

“交接工作理所應當就由我負責了,我本來想給師叔省點事,移交紙質資料的同時把電子版也給他。可是老師的實驗室被關閉以後,不知是誰操作失誤,還是電腦确實出了點兒問題,師妹存在裏面的電子版資料都不見了,師妹那邊……肯定是再也找不到備份了。”吳啓思摩挲着手裏這塊移動硬盤,“我這才把它想起來。”

“我連夜把硬盤找了出來,準備先看一看,确認裏面的資料無誤再傳給師叔,結果我打開硬盤後,出現了點兒意外的情況——”

吳啓思說着,站起身來,朝嚴修筠的辦公桌走去:“嚴教授,借用一下你的電腦。”

嚴修筠也和江晚晴一起起了身,聞言點頭道:“請便。”

電腦本就開着,吳啓思接上了數據線,硬盤文件夾很快就彈了出來。

江晚晴和嚴修筠一左一右地湊過來看,卻發現那本該滿是掃描文件的硬盤裏并沒有太多文檔,只有一個文件夾孤零零地躺着。

移動硬盤有4T內存,而這個文件夾只占了十幾個G,讓這移動硬盤顯得有些大材小用。

這個文件的文件名是“請在必要的時候,交給合适的人”。

江晚晴看了一眼,就覺得無比愕然,仔細回想了一下兒吳啓思說的前後因果,覺得汗毛都起來了:“這……這是什麽?吳博士你看過了嗎?”

吳啓思搖了搖頭:“沒有。”

江晚晴更愕然了:“你竟然沒看?!還是這是加密文件?你打不開?”

“應該沒有加密,但是我沒看。”吳啓思說着,搖了搖頭,用鼠标指了指屏幕上文件名的那一行字,“‘合适的人’——顯然我不是,師妹……她這樣做必有她的道理,她把文件交給我,是她對我最後的信任,我不能辜負她的遺願。”

江晚晴默然——她從沒發現,“死心眼兒”這件事也能讓人如此敬重。

陳雅雲大概也是看準了吳啓思是這樣一個無欲則剛的人,才會大膽的把這個東西交給他——甚至連他是不是會偷看都毫不擔心。

半晌沒出聲的嚴修筠卻在這時開了口:“陳老師生前,有沒有明确說過,這份文件是要給誰的?”

吳啓思搖了搖頭,停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江晚晴都被他弄糊塗了,他才又出言道:“師妹原本的生活圈子就很簡單,現在就更簡單了,她沒有家,也沒有別的朋友了……”

江晚晴知曉其中內情,聽他這麽說,心裏一陣難受。

吳啓思擡眼看她:“我思索過很多次,‘合适的人’到底是誰——肯定不是我,不然,她不會這麽大費周折的找借口留給我移動硬盤,而是會直接提示我看。直到昨天有人跟我說,老師被警察帶走是因為得罪了您,我才有了一點思路……江老師,聽說師妹自殺前,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您的?”

江晚晴一時不知道該該盛贊吳博士人格的磊落,還是該吐槽他傳謠的“直白”,所以她只能避重就輕,就最後一個問題,點了點頭。

吳啓思卻松了一口氣。

“那我就沒找錯。”他說,“這東西,我想不到比您更合适的接收者了,您慢慢看,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您盡可以聯絡我,無論什麽時候。”

他說完,站起身就要走。

江晚晴愕然攔了他一下:“等……等等……”

其實她也沒想好攔住吳啓思要繼續問什麽,她只是被這麽突如其來的信息砸懵了,下意識地要挽留。

沒想到,這一攔還真攔住了。

吳啓思突然回過身來,頓了一頓,在江晚晴探究的眼神裏,又走了回來:“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提個要求……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江晚晴不明就裏:“你說。”

“我想要這個移動硬盤。”吳啓思說,停了一秒,又為自己解釋起來,“文件我不會看的,但是這個硬盤……我想留作紀念。”

江晚晴沒反應過來。

吳啓思卻以為是她不同意,略顯急促地再次補充道:“這是師妹……唯一的遺物了。”

江晚晴一怔,嚴修筠卻已經站起身來,朝他一點頭:“當然,請給我們兩天時間,裏面的東西騰出來,硬盤自當奉還。”

吳啓思不再多說,匆匆一點頭,應了一聲“謝謝”,這下拿起包,頭也不回的走了,腳步快得江晚晴根本沒來得及再攔。

江晚晴追了兩步走到門口,也只目送他的背影孤零零地走過生科院新教學樓仿佛沒有盡頭的連廊,背脊筆直,卻無端落寞蕭索。

不知為什麽,江晚晴這才恍然想起,這位剛剛輕飄飄一句話捐了六百萬的首富侄子,是個三十六歲高齡的鑽石王老五。

而他方才索要硬盤時的表情,在江晚晴眼前一閃……

江晚晴心裏“咯噔”一聲,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

她飛速掩了門,回到嚴修筠身邊,沒開頭沒結尾地道:“吳博士……他是不是……呃……”

嚴修筠的眼睛落在電腦屏幕上,頭也沒擡:“他一直用的是‘師妹’稱呼而不是姓名,因為連名帶姓太疏遠,只稱姓名太親昵,都不合适;他叔叔是平城首富,他自己是平城大學的科研人員、高級知識分子,下個月職稱立刻就會變成副教授,家底兒和事業都很拿得出手,而他有長達十年的時間,身邊沒有過伴侶,甚至一次都沒有去相親過——這是他自己說的;而也正好是在差不多十年前,陳雅雲保研到朱和峰名下讀研究生;而他明明也說過了,他想要移動硬盤的原因,只因為那是陳雅雲的遺物——他一句謊話都不屑于說,這一點你心裏有數;……所以江博士,你問他是不是?我覺得是的。”

江晚晴牙疼一樣的往嚴修筠身邊一坐——她生平第一次覺得,“注孤生”這個調侃,讓人一點兒都笑不出來。而說不出口的愛戀,很容易有一生那麽長。

她無聲消化了一會兒這個消息,無解地嘆了口氣,這才意識到,嚴修筠已經一目十行地看起了陳雅雲留下的“遺物”了。

江晚晴湊過去看了一眼,本以為陳雅雲留下的東西會多麽驚世駭俗,卻不料,只看到了一張手書的掃描。

江晚晴看了兩眼,完全不知所謂。

對方的連筆太狂草,她甚至有點兒沒看懂。

“這是什麽玩意兒?寫的這麽亂。”江晚晴問,“醫院大夫開的藥方嗎?要不要去找我小舅看看?”

嚴修筠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

他一目十行的将這一頁掃描看完,微微蹙了眉,側過臉看到江晚晴不明就裏的探究表情,他才淺淺呼了一口氣。

“這個文檔是連貫的,應該來自同一個筆記本內頁的掃描,筆跡一致,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嚴修筠說,“這是一本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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