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教訓

第46章 教訓

◎燒了畫◎

輕舟已過萬重山。

過萬重山, 終究過去了。

早該在上次畫展看到這首詩的時候,就把溫書和那時那個小姑娘聯系在一起。

早該在知道她的筆名時就有所察覺,可他沒有。

沉溺在悲傷中,和難以自拔的情緒裏, 連屏幕對面換了一個人也毫無察覺。

在普林斯頓大學的那段日子, 晝夜颠倒, 面無人色, 活得跟鬼一樣。

一天八個小時在實驗室裏做實驗, 弄數據模型,餘下時間回到出租屋裏, 大把大把灌藥片,鎮靜到麻木的時刻, 他安靜地看着街區外一群吸大/麻的人放縱瘋狂, 他們尖叫, 臉上全是興奮癫狂神色。

沒有感覺,盛京延那時喜歡把收音機拆了, 組裝電路,火線和零線接電池,一個簡易的電擊裝置做好。

50v左右的電壓,電流近40A,流過身體, 肌肉痙攣,心室顫動,麻痹,劇痛, 血壓升高, 這些痛苦會令他短暫地忘母親離開的記憶。

黑雲壓下來, 城市由混泥土鋼筋澆築而成,大雨傾盆落下,他懷抱着林弈秋的屍體,手握着她的斷指,為她擋雨,只為不沾濕那柔軟黑發。

過往是一部默片,回憶随時吞噬他,要他的性命。

轉機是和朝辭聊天,他開始慢慢變好,也試着出去在陽光下行走,商科的論文他很容易對付,學業的壓力輕了,胃口好了些,整個人有了點血色,也開始期待回國後的未來。

後面收到朝辭說要追他的消息,盛京延笑笑,在日光下回了她,[畢業後,我娶你]

可那句話之後,小姑娘便很久沒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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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延重新退回黑暗裏,在母親生日的時候收到一個跨國快遞,裏面有林弈秋生前喜歡的書,被撕爛一半,還有他們曾經的全家福,林弈秋的頭被剪掉,用紅色馬克筆畫了個大叉。

連帶着的還有林弈秋的一塊皮膚組織,幾乎曬成人幹,和發絲糾纏在一起,夾在那本她曾經最愛的物理書裏。

胃部痙攣疼痛,盛京延吐了血,昏倒在出租屋裏。

第二天被修理水管的工人發現送往醫院,他住院半個月,回來拿到手機,發現朝辭的企鵝頭像又重新亮了起來。

還是那只黃色的小貓,抓拍的神态很像微笑。

那之後他們陸陸續續聊了半年,對方說話溫柔,總是提起之前她提過的事,發的照片也少了很多,她幾乎不分享日常了。

但語氣,氛圍,甚至發消息的時間都和之前沒有區別。

那時盛京延短暫地有過懷疑,他隐晦問了句,朝辭隔了兩天才回:

【我總單方面的分享日常,讓我覺得自己永遠在仰視你,永遠在主動。】

【而且你既然不相信網上的真心,就不要和我聊了。】

【這樣很傷人。】

傷人,盛京延盯着那兩個字看了很久,之前林弈秋對盛勳北的控訴也是傷人。

陡然心便軟了,盛京延回她:【我信,不分享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那時想。

可原來隔着屏幕,模仿另一個人說話的語氣,說話的習慣,說話的方式,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取代那人麽。

這種只會出現在謀殺案裏的橋段,沒想到也讓他撞上。

心裏有底了,大概是溫書高二下冊的時候,小靈通丢失,蘇橙開始冒充她。

……

“她的小靈通後來丢了嗎?”盛京延擡眼看着溫冷妙,眼底一片沉寂,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

溫冷妙哆嗦了下,點點頭,“是。”

“姐夫,你怎麽知道?”

“也不是丢了,姐姐的手機是被老師收了,老師給她摔爛了。”溫冷妙回想,眼底神色有點難過,“說是她帶手機去學校。”

“班主任親自去收她的手機的,姐姐把手機扔在樓下花叢裏也被找到了。”

那個帶着黑框眼鏡,有點地中海發型總穿着條紋襯衫的男人把那個手機撿上來,當着全班同學的面用力摔到地上,用腳踩,暴力破壞,踩得粉碎。

甚至連裏面的內存卡的磁條也被毀壞成碎片。

那時那個班主任老師怎麽說的呢,他說:“有些人不要妄想靠什麽歪門邪道一步登天。”

“網絡上的,永遠是最虛幻的,人得認清自己,醜小鴨永遠不會變成天鵝。”

溫書握緊雙手,低下頭,羞愧地站在臺上被當衆羞辱批評。

蘇禾衣揚起下巴看她,眼底的笑嚣張又肆意,如一個勝利者姿态。

臺下人為班主任的話鼓掌,并一人一句話,如唾沫般淹死她。

“醜小鴨,她連醜小鴨都算不上吧。”

“脖子上成天貼膏藥,是不是遺傳病啊,見不得人。”

“大熱天還穿長袖,真是個怪人。”

“她還拿手機和人網聊呢,聽說在網戀。”

“你說他網戀對象要是看見她這個模樣會不會被吓死啊。”

“哭得真醜,像個鬼。”

溫書低頭等他們嘲笑夠了,等老師批評夠了,她彎腰撿起那一地手機碎片,用餐巾紙包住,捧在懷裏往外走。

她回家病了好多天,每天都在哭,她那時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救她的阿延哥哥了。

後面返校,高三重新分班,溫書重新在學校機房裏登自己的企鵝號,卻發現那個號已經登不上了,她重新申請了一個號加盛京延,申請消息發出去後石沉大海,再無回音。

無力悲傷,她被高考押着往前走,往後一年埋身題海,早出晚歸,沉默寡言。

後面考上南大,他曾經就讀的學校。

至此後面種種,不過宿命的玩笑。

……

走出那片老舊的小區,盛京延依靠越野車車門點了根煙,滑開手機,他撥了林鋒的號碼。

“幫我查蘇橙。”

“所有,她背着我幹的事。”

摁掉電話,盛京延仰頭吐了口煙,目光瞟過蘇橙發給他的微信圖片,他扯了扯唇角笑笑,眼底一片陰翳。

去市立美術館的路上,盛京延收到林鋒發的消息。

一個通話記錄的截圖,時間顯示是兩年前,他和溫書結婚紀念日的那天。

通話時長五分鐘,通話的手機號碼是他的。

他和溫書的通話。

那個時間沒記錯的話,是蘇橙第二次住院的時間,那天他去看她,手機一直帶在自己身上,并未接任何一個電話。

而這通話記錄,又是怎麽來的?

那天雨下得很大,病房裏燈光晦暗,蘇橙在輸吊水,病容蒼白,她乞求他陪在她身邊,并提起從前。

她說,她用盡所有熱情在愛他了,隔着三萬公裏,不間斷長達兩年時間單方面地給他發消息,其中一年半的時間內他都沒有一句回應,她好傻,固執地以為把一個人從黑暗裏拉起來的方法就是陪着他,就是他的每一句話都回應,就是他生病時不離不棄。

她特地強調了生病這個詞。

想到自己那段病态黑暗瀕臨死亡的日子,盛京延看着她的模樣,心軟了,答應陪在她身邊。

手機電量耗盡關機,他沒收到溫書的電話,也沒接過一個電話。

後面有個醫生過來說了件不好的消息,就是蘇橙的腿可能會有後遺症,會瘸,她那時害怕得幾乎哭了。

後面情緒穩住,她總是提起從前說些有些沒的,他為了不刺激她的情緒,都順着答了。

記不太清了,大致是些虛無缥缈的承諾。

現在看來,很有可能他說的那些話溫書聽見了,所以才會反應那麽大,非要和他離婚。

那時他也混,驕傲不可一世,從不肯正視自己對她的感情,一激也就應了,答應和她離婚。

誤會沒解,這期間蘇橙插手了多少他也從不知曉。

還天真地認為溫書只是鬧脾氣。

原來,矛盾從那時就埋下了。

單手握着方向盤,臉色陰沉,盛京延盯着那張照片,幾乎想把手機摔了。

蘇橙是怎麽用他的卡給溫書打電話的?

黑色大G駛入美術館館露天停車場。

盛京延抓了件西裝外套穿上,拿出手機給蘇橙發了條消息,[出來]。

不過一分鐘,盛京延便在美術館大門看見蘇橙出來,她穿了件水偏綠的旗袍,頭發用發簪挽着,眼角上挑,一見他便盈着笑。

她抓着挎包踩着高跟出來,清媚感叢生,舉止打扮之間都愈發像溫書。

可氣質天差地別。

她笑得甜,喊了聲:“二爺,您來了。”

現在模仿溫書的穿着,十年前模仿溫書的語氣說話方式生活習慣,模仿溫書這個人。

她一直以來營造出的形象,就是他心底喜歡的那個人。

一個僞劣的想要成為正主的替身。

忽然無比厭惡,盛京延冷冷盯着他,眼底漆黑陰沉,氣壓極低。

男人一件黑色襯衫,黑色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紐扣系到第二顆,眉眼壓下來。

難以言喻的煩躁,他點了根煙,夾在指間,一口一口地吸着。

夕陽落下,黑夜蔓延,他站在天光收束之間,氣質比黑夜更冷。

蘇橙剛出來,就感覺到了冷風。

昨晚下了雨,到傍晚時分溫度又降下來。

畫展剛剛結束,她就收到盛京延的消息,心底雀躍又開始懷有希望。

她讓助手把已經收好的畫拿出來,她選了自己最喜歡引以為豪的一幅畫,讓助手帶出來,就為當面送給他,感謝他這幾天的幫助。

她在前面走着,助手抱着畫跟在後面。

天太黑了,盛京延融入夜色裏,蘇橙沒看見他眼底的陰翳。

兀自笑意盈盈地走到他面前去,眼眸微微,擡頭看他:“二爺,知道你來,特地選了幅畫送你……”

“蘇橙。”冷冷一聲,氣壓極低。

手抖了下,蘇橙被這聲音吓到,擡頭定定地對上那一雙漆黑冰冷的眼睛。

她聲音都有點抖,勉力擠出笑:“二爺,怎麽了?怎麽這麽兇……”

“你說呢。”大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指節用力,捏得她那塊皮膚很快紅了。

被迫仰視他,那雙如鷹犀利的眼睛冷到極點,如碾碎了的岩石。

紮人,鮮血直湧。

心跳很快,蘇橙克制着,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有條不紊開口:“二爺,你是遇見什麽煩心事了對吧,可以和我說的。”

“是不是,是不是,心理疾病又犯了?”

“呵。”冷嗤了聲,盛京延深吸了口煙吐出,辛烈刺激的氣味萦繞。

蘇橙嗆了口煙,被捏着下巴又沒法咳出,很快眼睛就紅了,眼淚汪汪的,她輕輕開口:“阿延……”

“閉嘴。”冷冷一聲,那目光裏帶了戾氣。

燃着火星的煙近距離貼近她的臉,咫尺之間。

眼淚啪嗒,從眼眶掉落,蘇橙盯着盛京延,無辜可憐到極點。

“阿延,你認不出我了嗎?”

冷笑了聲,“你化成灰,我都會認得。”

“你這張臉,我看着就惡心。”他夾着煙,煙杆火星欲往她臉上碾去。

蘇橙及時伸手捂住臉,手指被煙頭燙了,生疼,她哭着喊,“阿延哥哥。”

惡心,厭惡,盛京延大手松開她,像扔垃圾一樣扔走她,“朝辭?”

“裝這麽多年,是不是真以為自己是我救命恩人了?”

蘇橙後腰撞到旁邊石欄,一陣劇痛,聽見這一聲,心冷了,驚懼難安,“怎麽會……怎麽會,誰告訴你的……”

“蘇禾衣,蘇禾衣!”眼淚大滴大滴從她眼角往下掉,哭花眼妝,眼線暈染,她抓住石欄不至讓自己摔倒。

“一定是溫書。”

蘇禾衣在場館裏聽見外面争吵聲跑出來,她去扶住蘇橙,遞餐巾紙給她,“姐姐,姐姐,你怎麽了,別哭了。”

“二,二爺……”蘇禾衣嗓音裏也有懼怕。

擦幹眼淚,蘇橙紅着眼眶,脖頸繃緊,擡頭看向盛京延,她思路清晰:“二爺,你現在難道只聽信溫書的一面之詞就确定我是冒充的那個麽?”

“七百多個日夜,我陪你聊的天,每一條內容我都記得,憑什麽,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溫書,是個什麽東西,她也配!”

“——嘩啦”

一瓶旁邊扔掉的喝剩的礦泉水被擰開,從頭頂澆下來,蘇橙瞬間渾身濕透,眼裏頭發裏全都是水。

癱倒在地,成了個水人,不可置信,眼淚大滴大滴混着礦泉水從眼睛裏往下掉,蘇橙擡頭看向盛京延。

“再敢提她一句,就不止這樣的教訓了。”

冷冷一聲,盛京延捏扁礦泉水瓶,擡手一扔,扔進垃圾桶裏。

單手插兜,居高臨下看着她,桃花眼狹長,眼神如鋒刃,冷得殺人,“蘇橙,這些年,你很清楚,從我這得到了多少,我會加倍收回。”

蘇禾衣拿餐巾紙往蘇橙身上鋪,她抱住蘇橙,先吓哭了,“二爺,您手下留情,您手下留情……”

“溫書,溫書溫書的手機不是我姐姐拿的……”蘇禾衣去抱盛京延的腳。

“是,是那個,是我們當時的班主任,徐,徐橫山,是他,是他……”

她說話斷斷續續,這下把所有責任全都推到那班主任身上。

“姐姐她,她後面也陪你聊了半年,姐姐她對你也是有恩的,二爺。”

低眸冷冷地看着她們倆,盛京延伸腳直接踹開蘇禾衣,“再提恩這個字,老子把你們家弄死。”

“徐橫山”吸了口煙,盛京延擡眼看了眼遠處的漆黑的城市,“一個都跑不掉。”

那助手抱着畫在旁邊吓傻了,一動也不動,戰戰兢兢地看着這一切。

蘇橙和蘇禾衣兩人抱着癱倒在石階上,身上都是水,又濕又冷,眼淚不間斷地流,哭聲哽咽,妝全花了,狼狽不堪,引得路人一陣指責嘲笑。

擡步,皮鞋踩在石階上,盛京延一把奪過那幅鑲了畫框的畫,扔在地上,唰的一聲玻璃撞碎,木質畫框破裂。

掏出黑色金屬質打火機,滑動點燃,跳躍出火苗,映照着冷白修長手指。

黑夜裏,男人下颌線流暢鋒利,站在階梯上,居高臨下,眼底冷漠而殘酷。

擡手一扔,那打火機連帶着躍動的火苗丢在那幅畫上。

火苗蠶食木框,燃起火焰,很快就把那用油彩畫的雜亂不堪的線條吞噬,熊熊燃燒。

在這黑夜裏,是唯一一抹光亮。

蘇橙心痛到極點,伸手想抓住自己心愛的畫,哭得眼底都帶了血絲,“我的畫,不,不要……”

男人睥睨了她一眼。

頭頂傳來冷漠至極一聲,

“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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