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字考場
第57章 天字考場
謝深玄心中清楚, 他寫東西的确有咬文嚼字的毛病,可這不是問題,只要他事先知曉, 多加注意,他當然可以寫得更通俗簡單一些。
謝深玄正想收回那信, 想着回去再重寫一輪, 林蒲卻又緊張捏住了那信封, 擡起眼望向他,眸中略有些忐忑之色,道:“其實……只要有您的名字就好了。”
謝深玄一怔:“只要有……我的名字?”
“先生您在我們村……那……那叫一個有名氣啊!”說到此事, 林蒲好似忽而便來了精神,“村頭的先生, 隔三差五便要講您的故事!”
謝深玄:“……啊?”
“他們說了,朝中的貪官, 都怕您!”林蒲将雙拳握在胸前, 用力點頭, “當初我聽聞您要來太學授課,我真的好開心。”
謝深玄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腦中隐隐約約記得,諸野好像是同他說過,他在民間的名聲比在官場要好,只是他平日出門,也不見有人上來誇贊他, 京中好像也沒有林蒲所說的什麽講他的故事……再說了,他也就寫過幾封折子,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做, 他究竟是怎麽得到這樣古怪的好名聲的?
他遲疑轉過目光,看向學齋內的其餘幾名學生,除了林蒲外,柳辭宇竟也在跟着點頭,見謝深玄看來,他還多為林蒲補了一句:“京中也有這樣的傳聞。”
謝深玄:“……我怎麽不知道。”
他越想越覺得奇怪,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諸野字跡同他相似,可他不知道;京中又似乎總在流傳着與他有關的奇怪故事,可他也不知道,他這些年難道是活在了什麽隔絕塵世之地嗎?發生了這麽多同他有關的事情,他竟然一件也不知曉。
“是,京中傳聞甚多,比外頭的花樣還多。”葉黛霜點了點頭,“除卻誇贊先生才德之外,還有說先生的臉——”
林蒲一把捂住了葉黛霜的嘴。
謝深玄想,他畢竟是太學的先生。
當初他讀書時,先生再怎麽平和,與學生之間卻總有隔閡,有許多事,是學生絕不好在先生面前提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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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葉黛霜與林蒲含糊其辭,柳辭宇看上去也有些緊張,那也正說明他們如今所言之事,絕不能随意對謝深玄提及。
“罷了。”謝深玄只好嘆了口氣,說,“此事先不談。”
林蒲與葉黛霜齊齊松了口氣。
謝深玄又拿出昨夜自己與諸野一道所寫要交給林蒲的信,深吸了口氣,道:“林蒲,還有一事。”
林蒲一瞬緊張擡首,有些不知所措般看着他。
“要給你家中的那兩封信,今日我會寄出的。”謝深玄仔細斟酌着措辭,一時難抑心中緊張,“可除此外,還有些東西,我也想交給你。”
他雖是想過,林蒲應當需要他人誇贊,也特意為此而精心準備了書信,可謝深玄畢竟從未做過這種事,早幾日前,讓他多誇幾句學生他都覺得為難,今日竟還要親自将自己誇獎學生的信交到學生手中……他實在覺得有些難堪,更是費了極大的努力,剛才自口中擠出了幾句話來。
“此信……是我與諸先生一道寫成的。”謝深玄強壓心中忐忑,略有不安道,“你現在看也可,若不想現在看,也可以。”
林蒲驚訝望向謝深玄手中遞過來的那兩封信。
修長削瘦的手指捏着信封外沿,輕輕将信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信箋朱紅的紅簽之上端正寫着「林蒲親啓」四字,左側則是成信年月與謝深玄的名姓,另一封也是如此,不同是下沿的字跡,只有「諸野」二字,略顯潦草,似是有些着急倉促。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收到這麽兩封信,心中好奇極甚,再看謝深玄的神色,這信中所藏的顯然不是壞事,她方才緊張連咽了幾口唾沫,小心翼翼雙手接過這兩封信,仔細将上頭的那封信打開了,飛速掃了幾眼。
謝深玄也有些緊張。
他已不安轉身回了自己的書案後,實在難抑心中忐忑,還是忍不了擡首朝林蒲看去,他這輩子寫過那麽多折子,有十成的勇氣将折子直接丢在皇上的禦案上,也絕不會因為皇上當面打開他的折子便覺害怕,可這一回卻不同,這一回不是折子,他也沒有在書信內罵人。
誇人實在太難,他這輩子都沒有因一封書信而如此驚惶過。
他先看林蒲滿是驚訝般睜大雙眼,一時心跳微促,好似一顆心高懸無依,可下一刻,林蒲便彎起了眉眼,似乎有止不住的笑意自她眼中散開,逐漸溢滿唇邊,明秀的面頰上帶了幾分薄紅,散發下的耳尖也已紅透了,謝深玄這才終于自林蒲的眉眼中,看到了同裴麟一般飛揚的神色。
謝深玄清了清嗓子,強裝自己并不在意,側開目光,移向他書案上擺放的幾本書冊,他聽見葉黛霜壓低聲音同林蒲低語,又聽見柳辭宇好像也跟着湊了過去,幾人翻開下一封書信,謝深玄方才擡眸,再度朝林蒲那兒看了一眼。
林蒲高舉着手中書信,好似極不好意思一般遮擋住自己的面容,她與葉黛霜二人一塊擠在書信之後,仔細看着謝深玄逼諸野寫的第二封信。
諸野寫的信遠比謝深玄的信要簡略,寥寥數語,連一頁紙都不曾填滿,可不知為何,這封信林蒲卻看得比第一封還要久,她仔細看完了信中內容,又翻過方才她拆開的信封,認真看了好幾眼。
而後她與葉黛霜對上目光,再幾乎同時朝謝深玄看來,眼神方一交彙,誰也沒來得及說話,外頭傳來幾人腳步聲響,謝深玄不由一頓,擡眼朝外看去。嬿單汀
伍正年正領着兩名監試官,正穿過那長廊朝學齋過來。
大抵是今日三試的分場已有了結果,他們是來通知學生們應當要去何處考試的。
謝深玄站起了身,哪怕這些監試官對他并無好感,他也不怎麽喜歡嚴家那一派來的官員,可此事畢竟事關太學小試,他無論如何也得對監試官們客氣一些,正欲外出相迎,身後的林蒲已噌地站起了身,急匆匆叫住他。
“先生!”林蒲竭力鼓起勇氣,提高些音調,那語句卻仍舊有些斷續不安,“謝謝……謝謝先生!”
謝深玄已有些壓不住唇邊的笑,到了此刻,他終于能确定自己昨日的這個決定沒有錯,對林蒲而言,最有用的鼓舞,不是給她家中的信,而是他人對她的肯定。
他不願現出心中得意,便只是微微颔首,再多補上幾句:“你不必謝我。”
林蒲:“可是……”
謝深玄:“……這本就是你該得的贊賞。”
說這話時,謝深玄心中略微覺得有些不太好意思,這段時日,他誇多了諸野,偶爾也會誇一誇裴麟,可說實話,他誇贊裴麟時,總覺得像在看一只熱情興奮的大狗,對這二人的誇贊都是不同的,反倒是今日對林蒲的誇獎……像是他頭一回努力學習如何誇獎他人。
寫在紙上容易一些,可那也耗了謝深玄不少氣力,化作言語說出來更為困難,今日他倒也做到了,來太學還未到一月,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竟還能有這般的改變。
林蒲又眨了眨眼。
“先生,其實……還有一件事。”林蒲清一清嗓子,小聲說,“這封信,是諸先生寫的吧?”
謝深玄微微颔首:“你騎射出衆,諸大人已數次同我誇獎過你。”
這話可不是胡言,諸野私下同他提及林蒲時,确實數次誇獎林蒲騎射出衆,遠非裴麟能比,還說林蒲百步穿楊,句句皆是誇贊。
“果然是諸先生……”林蒲小聲念叨了一句什麽,謝深玄沒有聽清,而後她撓了撓腦袋,略微提高了些音量,有些不好意思,“我看這字……還以為是……”
謝深玄:“……”
等等,糟了。
謝深玄匆忙回首,看向林蒲。
“先生的字……真的好像……”林蒲小聲念叨,“怪不得我前幾日随小霜去茶樓聽書,都說先生是諸先生的啓蒙——”
葉黛霜:“咳!”
林蒲将後頭的話咽了回去,毫不猶豫改口,道:“先生的字這麽好看,換我我也想學。”
葉黛霜:“咳咳咳!”
謝深玄:“……”
二人又一對目光,好似已然心領神會,露出更為燦爛的笑,餘下的話,哪怕不必出口,她們也知曉對方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麽。
可這不對,很不對。
茶樓的說書人?這些人講的不都是什麽江湖兒女快意恩仇嗎?同他與諸野又有什麽關系?什麽啓蒙?他教諸野寫字這種事,怎麽好像人人都知道了?
謝深玄深吸了口氣,頓住腳步回首,也顧不及快要走到學齋外的伍正年與那監試官,此刻他心中只剩下那幾處疑問,他不論如何,也一定要弄清他心中的疑問。
“什麽說書?”謝深玄蹙眉問,“哪兒的茶樓?”
可這些話,他也沒有說完。
林蒲的話方才停下,已興奮過度了許久的裴麟立即起了身,毫不猶豫接下了林蒲的話語。
“對!先生的字就是好看!”裴麟激動說道,“我就在學先生寫字,我最喜歡先生的字了!”
謝深玄:“……”
帕拉也毫不猶豫跟着點頭:“先孫的字,好看!”
林蒲一怔:“啊?你們都在學啊?”
裴麟認真點頭:“剛剛開始,才描了一百張。”
帕拉:“窩多一點點,描了兩百張。”
林蒲睜大雙眼:“這件事,原來不是諸先生獨一份的呀?”
裴麟果然愣住:“……啊?”
帕拉也愣住:“介麽好的事,為什嗎要獨一份?”
裴麟這才回神,也不解喃喃道:“先生的字這麽好看,應當多給幾個人看。”
林蒲:“好像有些道理……”
裴麟:“怎麽樣,你也想學嗎?”
帕拉:“先孫,共享!”
謝深玄:“……”
不不不,這件事,怎麽越說越奇怪了?!
他看向明顯已活躍起來的學生們,正欲出言阻止他們越發離譜的言論,卻已聽見伍正年敲了敲半開的學齋門,笑吟吟在外喚道:“深玄?學生們準備好了嗎?”
監試官來了,學生們自覺閉了嘴,還乖巧摸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去,謝深玄嘆了口氣,朝門邊走去,先同伍正年與幾名監試官行禮,而後方詢問伍正年:“考試分場已備好了?”
伍正年點了點頭,看向身邊的監試官,那監試官瞟了謝深玄一眼,頭上頂着對謝深玄的滿腔怨怼,不情不願道:“天字考場。”
謝深玄有些驚訝。
且不論天字考場內的究竟都是哪幾個學齋的學生,說實話,就這考場的名字……聽起來就不像是他們癸等學齋能夠高攀的。
他不由再追問:“天字?和哪幾個學齋?”
伍正年面上的笑僵硬了一些,那監試官還未開口,他已經先伸手拍了拍謝深玄的肩,道:“這種小事,不要太在意。”
謝深玄:“……小事?”
他心中又有不祥預感浮現,而自到太學以來,他這不祥預感,幾乎次次都能應驗。
監試官冷哼了一聲,說:“是你們的好運氣,與甲乙丙三等在一塊。”
謝深玄:“……”
“甲乙丙三等學生,都是太學翹楚,天子驕子。”監試官冷冷說道,“有這機會,你們還是趁着今日,好好學一學吧。”
謝深玄:“……”
謝深玄朝着伍正年招了招手,示意伍正年同他走到一旁,他有幾句話,很想同伍正年說。
伍正年戰戰兢兢與那名監試官打了招呼,再小心翼翼随謝深玄朝無人處走了幾步。
“好運?”謝深玄深吸了口氣,幾乎壓不下心中怒意,“這是故意讓我們出醜吧?!”
癸等學齋的學生,在今日這三試之上本就有些吃虧,謝深玄根本不覺得他們會有什麽好成績,只不過想着能借這小試看看學生們的課業,方才勉強将這壞事當做是好事來看待。
更不用說他學生的情況實在有些不同,他這幾日費了這麽大力氣,好容易才令趙玉光與林蒲二人重拾了些自信,今日這小試分場安排,卻故意要令他們去同前三等的學生們比較。
太學之內的那些先生們,一貫将前三等的學生當做是學生們中的上等人,又最為瞧不起學齋內的癸等學生,往日連在嘴上将癸等同前三等在一塊提一提,他們都覺得是玷污,今日怎的就發了這般的“善心”,要将他們同前三等的學生放在一處場內比試了?
昨日武試他們方壓過了嚴漸輕,今日便有了如此一遭,這實在令謝深玄很難不去多想。
“伍兄。”謝深玄方定了定神,不由再追問,“此番考試分場,是抽簽嗎?”
伍正年尴尬道:“這……不是……”
謝深玄:“……”
伍正年:“是小嚴大人同諸位監試官商讨之後定下的……”
謝深玄:“……”
伍正年讪讪笑了笑,似是竭力想要安撫謝深玄此時的情緒:“你不必多想,小嚴大人解釋過了,這甲等與癸等學齋人少,若是湊在一塊,大約能湊成一齋的人數……”
“那可是嚴斯玉。”謝深玄深吸了口氣,竭力壓下語調中的怒意,“我怎麽可能不多想?”
“這……這……”伍正年抹了抹額上的細汗,“不論怎麽說……謝兄,你莫要沖動啊。”
“我不沖動。”謝深玄對伍正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怎麽愉快的笑,“我比不過他打不過他,有什麽好沖動的。”
伍正年:“對對對,千萬莫要在此事上再出了問題——”
謝深玄:“可他‘精心安排’,想必也是這天字考場的監試官吧?”
伍正年:“……啊?”
“我不沖動。”謝深玄笑着又念上一遍,“監試官都坐哪兒?”
伍正年:“不……等等,謝兄,你要做什麽?”
“我不會沖動的。”謝深玄冷笑,“我能坐他後面嗎?”
謝深玄陰沉着臉色,先行去了那監試官口中所說的天字考場。
誰都能看得出他心情不佳,可卻沒有人敢随意攔他,只是在離開學齋之前,稍微緩和了臉色,盡力好聲好氣同學生們說了考試分場與今日的安排。
今晨的琴試,甲乙丙三等的學生排在他們之前,此試需得所有學生一一上前演奏,很花時間,他們應當還可以在學齋內再侯等上半個時辰,而後再去考場內候考便可,如若想要提前去觀試,也可以現在就随謝深玄一道過去。
“當然,我不建議大家現在過去。”謝深玄輕描淡寫說道,“考試之前,若有一群野犬四處亂吠,看多了難免要覺得心煩。”
那監試官就在謝深玄身後,聽謝深玄如此說,不免挑眉怒容:“……謝深玄。”
謝深玄冷淡回眸看他:“怎麽?周大人對太學內的犬患有興趣?”
監試官:“你莫要言語帶刺,意有所指!”
謝深玄神色不變,淡淡道:“我說的是太學內的犬患,您想到哪兒去了?”
伍正年心中一揪,覺得不好,今日諸野不在,太學內無人限制謝深玄,這小子今天大概是什麽話都敢往外蹦,可謝深玄今日并無官職伴身,諸野也不在此處,若是真惹惱了幾個身居要職的官員,狠狠整治他一番,那可就糟糕了。
“周大人!太學之內,的确總有幾只流浪野犬,四處亂逛。”伍正年抹一抹額上的細汗,急忙開口,要為謝深玄圓場,“雖不怎麽咬學生,又被喂得膘肥體壯……可,可的确很愛叫……”
監試官:“……”
“周大人,我說了。”謝深玄微微抿唇,竟難得同他笑了笑,道,“您莫要胡思亂想,對號入座。”
伍正年:“……謝兄啊!”
伍正年扯住謝深玄的衣袖,生怕謝深玄再冒出什麽他圓不回來的古怪言語,他恨不得推着謝深玄出門,以免再給謝深玄留下機會胡言,可謝深玄好像還未同學生們說完話,他頓住腳步,再度回首,看向那學齋之內,微微張唇,目光停留在低垂着腦袋的趙玉光身上,片刻之後,輕輕嘆了口氣。
“半個時辰後,我再來接你們。”謝深玄蹙眉輕聲道,“好好休息一會兒,莫要擔心,莫要離開學齋。”
他這吩咐多少有些奇怪,幾名學生面面相觑,有些摸不清他如此吩咐的用意,可謝深玄目光之中隐有擔憂,他們也不想讓先生挂念,裴麟先一步大聲應過此事,其餘學生也稀稀拉拉跟着答應,允諾自己絕不會四處亂逛,平白再令謝深玄擔憂。
可這些應答的聲音中,沒有趙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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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深玄同監試官離開了,學生們還留在學齋之內,又稍靜了片刻,林蒲率先緊張說道:“先生看起來……好生氣啊。”
帕拉跟着點頭:“窩還是第一次看見先孫介麽森氣。”
“是那些人太過分了。”葉黛霜忍不了心中微愠,低聲說道,“換了誰都要生氣。”
洛志極嘆氣。
裴麟垂頭喪氣在一旁,聽到了幾人言語,他卻只能可憐兮兮小聲嘆氣,說:“琴棋畫……我……我一個都不會啊。”
他不要說這話倒還好,方說完這句話,林蒲也不由跟着嘆了口氣:“我也一個都不會……”
洛志極跟着嘆氣。
他二人對上目光,再同時轉過眼,滿懷希望看向正在林蒲身旁葉黛霜。
葉黛霜被他們看得心中緊張,勉強開口:“呃……畫畫會一點,彈琴也會一點,下棋就……”
“畫畫彈琴我也會。”柳辭宇說,“下棋就算了吧,當初來太學讀書的時候,也沒想過還要考這幾樣東西啊。”
“彈琴。”帕拉認真說道,“一定要古琴嗎?”
洛志極長嘆了口氣:“不可以冬不拉。”
“下棋。”帕拉又認真說道,“一定要圍棋嗎。”
洛志極:“……不可以五子棋。”
“那米有辦法了。”帕拉也可憐兮兮說道,“窩也一個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