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琴試準備
第58章 琴試準備
裴麟只好擡起頭, 看了看他身邊為數不多的幾位同窗們。
陸停晖向來不怎麽合群,就算衆人聚在一道讨論接下來的小試,他卻刻意同他們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段距離, 絕不肯上前半步,此事不可能與陸停晖商量, 裴麟便又轉過頭, 看了看他身邊的趙玉光。
趙玉光, 他們的希望。
文章寫得又快又好,字跡清秀漂亮,又能出口成章, 至多只是口吃了一些,琴棋書畫這種事, 他應該全都會吧!
裴麟清了清嗓子,用力眨着大眼, 喚:“玉光!”
趙玉光:“……”
趙玉光正在微微發顫。
不對, 裴麟這時候可算想起自己究竟是為什麽才會來到癸等學齋了。
當初趙玉光的成績在甲等都能排得上前列, 可那些讨人厭的公子哥偏要欺負他,趙玉光本來就膽小,甲等學齋的先生們又不管此事,他每日膽戰心驚,成績自然一落千丈,到頭來連先生們都要奚落他。
裴麟看不下去這種事,他忍不住為趙玉光出頭, 其餘幾人也跟着他打了一架,所有人都受了懲罰, 可好歹那些令人厭惡的纨绔要繞着他們走了,趙玉光的性子也恢複了不少, 直到現在,直到今日。
他們要同前三等學齋的學生一道考試,當初欺辱趙玉光的人,也就在其中。
裴麟皺了皺眉,覺得在此刻,他應當主動出言安慰趙玉光,可他一向不擅言辭,安慰人這種事,他不太會做,他只會打架,只是此事已被他兄長和皇上再三勒令禁止了,他現在可連打架都不敢,哪怕如今,他看着趙玉光露出這樣戰戰兢兢的神色,也只能将這擔憂隐在心中,一面想——先生說,半個時辰後,他還會回來的。
他可以等先生回來,沒有錯,無論什麽事,先生一定都能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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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深玄到了那天字考場,幾乎一眼便看見了嚴斯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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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他猜測一般,此事既是嚴斯玉特意安排,那他當然要過來看一看這熱鬧,他笑吟吟在那監試官的主席之上,周遭聚着此番琴試的數名監試官,以及前三等學齋的先生們。
謝深玄深吸了口氣,彎起眉眼,換了副好脾氣一般的神色,在伍正年呆怔而極為不解的注視下,朝着那圍聚衆人走去。
伍正年急忙跟上,壓低聲音,道:“謝兄,小嚴大人同其他人不同,你可別再惹事了。”
“什麽惹事?”謝深玄笑吟吟說道,“我心情正好,怎麽可能會惹事呢?”
伍正年:“……”
什麽心情正好。
謝深玄的這幅表情,他難道還不清楚嗎?
這分明就是惹事的前兆,也不知今日諸大人究竟去了何處,救命啊,諸大人一日不在,謝深玄就有些不受控了啊!
謝深玄走近幾人身側,尚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已有人注意到了他,衆人面上不免露出厭惡之色,頭上也紛紛現出紅字,謝深玄面上卻仍不見半絲氣惱之色,反是帶着那極為溫潤的笑意,喚道:“嚴大人。”
嚴斯玉回首,望見了謝深玄,面上驀地帶上了幾分熱切笑意,目光在謝深玄身上一晃,最後停在謝深玄滿是笑意的面容之上,
“謝大人。”嚴斯玉笑眯眯同他打招呼,道,“您也想過來看一看這琴試?”
謝深玄微微抿唇,笑如春水,他這面容,帶上這般溫柔笑意,便撓得人心癢,幾乎令嚴斯玉移不開目光,哪怕是其餘幾名監試官,到了此刻,也忍不住盯着他看。
只有汪退之,見着這神色便隐隐心驚,只覺糟糕,左右一看,倒人人皆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那美人容顏之上,他卻接連咽下幾口唾沫,小心翼翼從人群之中後退,巴不得從将要遭殃的地方離開。
“今日分場之時,還有人說謝大人或許會生氣。”嚴斯玉搖着手中的玉柄折扇,面上笑意更甚,那目光直勾勾停在謝深玄身上,輕聲道,“嚴某還反駁,謝大人又不是小肚雞腸之人,怎麽可能會生氣呢?”
謝深玄也同他一般笑,更是直迎上嚴斯玉的目光,輕聲道:“是啊,我怎麽可能會生氣呢?”
他掃了眼原坐在嚴斯玉身後那名太學先生,只是微微挑眉,嚴斯玉便已清了清嗓子,朝那太學先生看了一眼,那人猛然回神,将目光自謝深玄身上收了回來,急匆匆起身,主動給謝深玄讓出了個位置來。
謝深玄也不同他客氣,更不想講什麽禮貌,他一撩袍子,直接在嚴斯玉身後坐下,擡眼望向那考場之中,道:“琴試何時開始?”
嚴斯玉笑着答:“大約還有一刻鐘吧。”
謝深玄又問:“小嚴大人親自抽取曲目?”
“只是開年小試,不必那麽嚴格。”嚴斯玉說道,“他們自行決定曲目便好。”
說完這話,他将手中折扇一合,側身往後靠了一些,目光一眨不眨望着謝深玄的面容,唇邊笑意更深,低聲道:“謝大人,你我多年相識,其實不必這般客氣。”
謝深玄:“客氣?”
“今日是在太學。”嚴斯玉道,“那不如便與當年在太學同窗一般,以名姓相稱吧。”
謝深玄:“……”
他二人今日這交談平和,幾乎沒有半點死敵交鋒的味道,令人摸不清頭腦,伍正年卻倒吸了口氣,覺得今日真的要糟,一面好聲好氣同謝深玄身邊那先生商量,給他也挪個位子,他得坐在謝深玄身邊,将這惹事精給盯好了。
謝深玄微微張唇,像是要說話,只是這話語還未出口,他便已咽了回去。
伍正年扯着謝深玄的袖子,幾乎恨不得出言提醒,一句稱謂而已,沒必要在此事上得罪嚴斯玉,可謝深玄久久不曾說話,只是那笑意似是更深了,伍正年再扯了扯謝深玄的袖角,便覺謝深玄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讓他莫要動彈,他垂首去看,謝深玄另一手本置于膝上,而今攥着衣襟,指節泛白,顯是難以忍耐,若嚴斯玉再多說幾句話,他或許便要直接動手了。
伍正年着急想要圓場,清了清嗓子,道:“這……嚴大人——”
嚴斯玉擡了手,打斷伍正年的話語,笑吟吟喚:“深玄?”
謝深玄:“……嚴兄。”
嚴斯玉笑了一聲,顯是覺得十分滿意,謝深玄倒深吸了口氣,試圖從這莫名惡心的感覺之中脫離開來,可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卻又見嚴斯玉頭上蹿出了一行字。
嚴斯玉:「若這姓謝的小渾蛋能罵我一句,那便更好了。」
謝深玄:“……”
謝深玄噎住了。
不是,等等。
怎麽還有這種要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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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上一回謝深玄見着嚴斯玉心中想法時,便隐約已覺得有些不對了。
嚴斯玉看起來實在像是個變态,不知為何,他倒好像很喜歡別人罵他,這等離譜且無理的要求,謝深玄可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他深吸了口氣,微微蹙眉,尚未言語,瞥見已有人抱了一張古琴過來,置于場中,顯是今日小試所用。
謝深玄不由朝那邊多看了幾眼,一面極力忽視嚴斯玉帶給他的不快,心中卻覺得有些難受,他本想罵嚴斯玉解解氣,可如今看來,罵嚴斯玉好像不僅不能解氣,還會幹脆讓這個狡猾的嚴斯玉爽到。
很膈應……說實話,謝深玄有些犯惡心。
嚴斯玉也順着謝深玄的目光,掃了正準備古琴那幾人一眼,忽而道:“深玄,你可還記得你我方才相識之時的境況?”
謝深玄:“……”
不想記得,記得也不想提起,提起只會犯惡心。
謝深玄初入太學時,的确和嚴斯玉有過一段關系還算不錯的時日。
他那時不知嚴斯玉的身份,也還未攪和到官場之中的争鬥內來,父親讓他那時候住在太學,說要讓他也吃些苦頭,至少學會一人在外應當如何照顧自己,而嚴斯玉恰好與他同一學舍,二人在書畫一事上倒頗有些共知見解,嚴斯玉又與京中不少名流交好,總會将謝深玄也叫上,至少在謝深玄初入太學的第一個月,他們兩人的關系,的确很不錯。
可也僅限于這第一個月。
相識時日一長,謝深玄很快便發覺嚴斯玉同他本不是一路人,那時太學之中寒門學子甚多,嚴斯玉好像誰也瞧不起,同他那些世家出身的好友在一道,有時還會對那些家境貧寒之人議論紛紛,不是說他們說話時的口音庸俗,便是嘲諷他們衣着破舊,見識淺薄。
謝深玄覺得如此不對,他同嚴斯玉提過一次,嚴斯玉卻覺得可笑,只說謝家本是富商出身,何必計較那些貧寒之人如何去想。
謝深玄實在難與有這般想法之人相處,他本想逐漸同嚴斯玉疏遠,可而後嚴斯玉所行之事卻越發令他不适,他再不願與嚴斯玉為伍,待入朝後,更因常因政見不同而越發有惡感,到現在,他回想起當年自己同嚴斯玉交往一事……他只有難以抑制的反感。
嚴斯玉顯然未曾注意到謝深玄的沉默,他只是望着那置于場中的古琴,目光幽深,輕聲喃喃道:“當初你我深夜溜出太學,彈琴飲酒,意氣揚揚——”
謝深玄挑眉:“嚴大人是不是記錯了,謝某不與他人飲酒。”
嚴斯玉一頓,哈哈笑上一聲,道:“好像是記錯了。”
他可不覺得尴尬,那目光朝謝深玄身上一晃,有些貪癡般眯起雙眼,停留在那美人面容之上,又往謝深玄這一側靠近了一些,低聲說:“深玄,你當初月下撫琴,着實令嚴某傾慕。”
謝深玄往伍正年那處避了避,語調更涼了一些:“沒辦法,也就比你好一點吧。”
嚴斯玉:“呃……”
謝深玄又道:“月下撫琴着涼,回去病了兩個月。”
嚴斯玉:“……”
“久病不愈,父親以為我是沾上髒東西了,待我仔細想來——”謝深玄方才回轉目光,在嚴斯玉面上一掃而過,輕聲一字一句輕聲道,“……好像也是啊。”
嚴斯玉:“……”
他像是沒想到謝深玄會這樣同他說話,可話至此處,他倒還不覺得惱怒,那唇邊依舊還挂着笑,道:“嚴某不擅音律,深玄你的琴,當然比嚴某要好。”
謝深玄已移開目光,看向了場下邁步踏入的第一名太學生。
嚴斯玉倒是不依不饒,還搖着手中的折扇,笑吟吟道:“既有美人在場,又如何能專于琴音。”
謝深玄重重吸了口氣。
嚴斯玉又道:“心神不專,彈琴之時,難免便會走調。”
謝深玄咬重語調:“那也不是走調吧。”
嚴斯玉笑眯眯看着謝深玄,道:“深玄,你莫要謬贊——”
謝深玄:“也就像是在喚人吃席。”
嚴斯玉一愣:“吃……吃席?”
謝深玄:“稀稀拉拉,荒腔走板,像是送人到頭——”
伍正年:“咳咳!”
謝深玄:“……”
謝深玄微微抿唇,對嚴斯玉一笑,道:“沒什麽,很有特性。”
嚴斯玉:“……”
嚴斯玉還想要說話,這琴試卻已要開始了,那第一名考試的太學生已在古琴前坐好,他只好以那怪異神色再深深看上謝深玄一眼,而後就此作罷,回首專心去聽那學生的琴。
甲等學齋內的學生都是世家子弟,彈琴一事對他們而言幾乎如同飲水吃飯一般普通,這名學生的琴技還算不錯,自然能夠合格,待他下去,嚴斯玉又莫名頻頻回首,每次回頭,都總要用那幾乎如同拉絲一般令人難受的目光看上謝深玄幾眼。
謝深玄已在心中醞釀了無數罵人刻薄話語,若不是伍正年用萬般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已要一股腦朝嚴斯玉全砸出去了,更不用說嚴斯玉望着他的目光中好像滿是期待,謝深玄便只好在心中再三對自己強調,他不能再罵了,這人與常人不同,他怎麽不能讓嚴斯玉覺得痛快。
待這第一名學生下去後,上來的第二人,竟然就是那日諸野同謝深玄指過的嚴漸輕。
這可是嚴斯玉的弟弟,想來自幼便有專人指點,琴藝總不可能太差,謝深玄本不想看,偏偏嚴斯玉又回過了身,笑吟吟看向他,說:“深玄,這便是舍弟,嚴漸輕。”
謝深玄:“……嗯。”
“他與我是一母同胞,在家中關系便極好。”嚴斯玉朝嚴漸輕微微颔首,又道,“漸輕,這位是謝大人。”
謝深玄:“……”
嚴漸輕:“……”
他二人目光相交,誰也沒打算同對方打招呼,這才是謝家人與嚴家人相遇時該有的态度,謝深玄總算覺得舒服了一些,可嚴斯玉卻很不滿意,還要補上一句:“為兄與謝大人多年交好——”
謝深玄:“別,折壽。”
嚴斯玉:“深玄,你又胡鬧了。”
謝深玄:“不想再被我爹摁着驅邪。”
嚴斯玉:“驅邪?什麽驅邪?”
嚴漸輕掃了他二人一眼,目光中止不住嫌惡,他已在那古琴之後坐下了,擡手撫向琴弦之前,倒再多看了謝深玄一眼,頭上噌地冒出了一行紅字來。
嚴漸輕:「這姓謝的公狐貍……」
謝深玄:“……”
等等,嚴漸輕罵他什麽?
謝深玄大為震驚。
說實話,自他有了這古怪能力來,他在朝中已見過了無數謾罵之語,從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到謾罵他的親屬家人,無一不有,可說他是公狐貍的……倒是只此一家,以往從未見過。
他不免略有些恍神,還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時之間,有些難以言喻的恍然。
謝深玄知道自己長得還算不錯,畢竟他家中父母兄姊都有張好面孔。可他平日根本不與他人來往,又不喜歡出門,每日裏的消遣,不過就是待在家裏看看書。
到今年,他已有二十四歲了,不僅尚未娶親,又因年少時的戀慕未果,對此事也沒了什麽興趣,他身邊之人若要去尋歡作樂,根本不會喊上他,連什麽詩會踏青也都與他沒關系,就這麽寡淡無味的日子,他能誘惑到誰啊他怎麽就是公狐貍了!
可嚴漸輕那目光中包含的意蘊太過刺人,謝深玄多看上幾眼,竟也忍不住便要開始反思。
他想,若他真是什麽姓謝的公狐貍,那他今日,便也不必在感情之事上困擾了。
他看過那些傳奇話本,還翻過些坊間流傳的上不得臺面的小冊子,狐貍精可一只比一只擅長誘惑人,什麽得道高僧,清修之人,無不信手拈來,又何必像他一般,日日糾結,萬般痛苦,嚴漸輕這麽看他,倒還真是高舉。
嚴漸輕已收回了那略顯刺目的目光,擡手撫上琴弦,顯是要将心思收回放在這琴試上了,而謝深玄雖被嚴漸輕弄得滿心莫名,可他也的确好奇嚴漸輕的琴藝,他便略微收心,蹙眉望向那場中,猝不及防忽見嚴斯玉側身回首,笑吟吟看着他,輕聲說:“深玄,舍弟的琴藝,雖比你要略差一些,可在這京中,也算得上是極好了。”
謝深玄:“……”
謝深玄卻壓根不曾注意嚴斯玉究竟說了什麽。
他只看到了嚴斯玉那過于刺目露骨的目光。
——好像那日他與諸野去茶樓時,那些尋歡作樂的官員,看着賣唱的美人時的目光。
謝深玄:“……”
謝深玄隐隐約約,又想起了諸野曾同他說過一半的話。
諸野說,嚴斯玉對他有……
諸野的話語中斷在此處,接下來如何,他并未提及,可若聯系到如今去想,謝深玄不免便覺得渾身發寒,幾乎令他抑不住倒吸了幾口涼氣。
對,若如此去想,好像一切便能接得上了。
怪不得嚴斯玉喜歡看他罵人,怪不得會從被他辱罵中得到些許快意,也怪不得他明擺着是要來此處挑刺惹事,嚴斯玉竟然還主動令他坐在了自己身後。
救命啊!朝中怎麽會有這樣可怕的變态!
謝深玄默默移開目光,看向自己身旁的伍正年,伍正年還緊張望着他,低聲問:“深玄,你又要做什麽?”
謝深玄:“……換一換。”
伍正年一怔,甚為不解重複:“換一換?”
他不明白謝深玄的意思,也不知道謝深玄究竟想要同他換些什麽,他還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謝深玄卻已起了身,示意伍正年坐過來,他想同伍正年換個座位,伍正年猶豫起身,謝深玄卻好像覺得此處還是太近,左右張望,瞥見極角落的位置,毫不猶豫便朝那處溜了過去。
伍正年:“?”
不是,等等。
這惹事精又要幹什麽啊!
恰好嚴斯玉回首,再朝謝深玄看來,像是想同謝深玄說什麽話,謝深玄卻已溜遠了,他提聲喚:“深玄?你去那邊做什麽?”
這話音還未落地,嚴斯玉忽地又覺察一股刺人目光,他下意識朝着那處看去,竟然看見今日至今都不曾看見身影的諸野,就在這座椅後一側角落,神色冷淡看着他。
謝深玄自然也注意到了不知何時在身後出現的諸野。
他回眸看了諸野一眼,再掃了一眼笑得有些病态的嚴斯玉,毫不猶豫起了身,直接朝着諸野走了過去。
嚴斯玉唇邊的笑終于淡去了一些,他冷哼一聲,收回目光,看向場中,謝深玄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回眸再看時,忽而便見沉默撫琴的嚴漸輕頭上的字跡,忽然便翻作了兩行。
嚴漸輕:「這姓謝的公狐貍。」
嚴漸輕:「這姓謝的狐貍精。」
謝深玄:“……”
啊?
他心中的這兩句話,有什麽差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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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深玄溜到諸野身邊,瞥了諸野一眼,先輕輕嘆了口氣,喚:“諸大人。”
他還來不及說話,諸野卻已自行出言辯解,道:“昨日我在衛所內休息過。”
謝深玄:“……”
“今日……今日也是小試。”諸野板着臉一字一句說道,“我不放心。”
謝深玄:“……”
他看着諸野的神情,不知為何,只覺得這應當是諸野的借口,他覺得諸野不像他,諸野對教書授課沒什麽興趣,又與學生們沒有太多接觸,應當不會對學生們那麽上心。
無論他再如何逃避,近來這些事情,自然也逃不過一個結果。
諸野關心太學是因為他。
諸野模仿他的字跡,也是因為他。
謝深玄沒有拆穿諸野有些拙劣的謊言,他只是在諸野身側的座椅上坐下,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不可能聽我的話。”
他讓諸野回去休息時,便已知諸野應當會溜來太學,而這倒也正好,他如今的确有事需要諸野幫忙。
可時間尚早,他不急着讓諸野去處理那件事,畢竟他現在……真的有很多事情,想要問問諸野。
謝深玄勉強定了定神,又深吸一口氣,說:“我新近發現許多事。”
諸野微微一僵,垂下目光,道:“我知道,我的字——”
“不不不,此事已經不緊要了。”謝深玄認真說道,“我發現了一件更為可怖之事。”
諸野:“……”
謝深玄壓低聲音,說:“和嚴斯玉有關。”
諸野眸中明顯閃過一絲不快,謝深玄看得真切,也清楚為何如此,他卻估計不去提及,而是專注講述自己的新“發現”,将聲音壓得很低,道:“那日你同我說過的。”
諸野:“……”
謝深玄:“嚴斯玉是不是……對我……”
不行,就算他想逗一逗諸野,可這句話對他來說,也未免有些太難出口了。
謝深玄又清了清嗓子,盡量用些委婉些的法子,說:“我近來發覺,他好像很喜歡我罵他。”
諸野:“……”
謝深玄見諸野似乎沒什麽反應,免不了将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猶豫說道:“我就是有些懷疑,他對我——”
諸野移開目光,神色略有些疏離冷淡,道:“我知道。”
謝深玄:“……”
諸野:“此事朝中有不少人知曉。”
謝深玄:“……啊?”
等等,怎麽連這件事,好像也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啊?
“這等閑談,自然不會讓當事人知曉。”諸野微微蹙眉,那副模樣,看起來顯還是有些不快,可這是謝深玄的疑惑,他自然只能回答,道,“誰會在你面前談論同你有關的閑話?”
謝深玄:“……”
謝深玄垂下目光,細細想過諸野的這句話,意識到此事……似乎也可以套用在同諸野相關的那件事上。
朝中不少人知曉諸野與他字跡相似,唯有他一人并不清楚,那也是因為朝中人不會在他面前,說與他有關的閑話。
他們當然也不會在諸野面前談論,只不過諸野是玄影衛指揮使,朝中本沒有秘密能夠瞞過他,就算這些人不說,他心中也清楚得很,而就算如此,就算皇上再三勒令,他也壓根不打算改正……
謝深玄忽而便明白了嚴漸輕頭上那兩句話的寓意。
公狐貍與狐貍精……他雖然只有一人,倒好像也已足夠擔此“大任”。
諸野莫名清了清嗓子,略帶些古怪般看着謝深玄,低聲問:“你為何突然提及嚴斯玉……”
謝深玄:“也沒什麽……”
他忽而注意到諸野神色,那目光顯是微沉,正停留在他身上,帶着些許探究意味,謝深玄心中忽而便慌了些許,幾乎一瞬便将原要随意回答的話語咽了回去,強換作另一幅語調,萬般嚴肅道:“知曉此事,令我更讨厭他了。”
諸野:“……”
謝深玄:“想不到此人表面道貌岸然,私下原來有斷袖之癖。”
諸野:“……”
謝深玄:“他還喜歡我罵他,他好變态啊!”
諸野:“……”
諸野沉默且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謝深玄又清了清嗓子,想着今日機會不錯,他應該順便問一問諸野的字,他便又接着道:“諸大人,其實還有一事,我想問問你。”
諸野:“……”
“昨日我請您幫忙寫信。”謝深玄略微有些緊張,“您最後寫下那名字——”
“習慣。”諸野忽而打斷謝深玄的話,毫不猶豫說道,“積習難改。”
謝深玄:“……啊?”
“少年時被糾過太多錯,抄寫了那麽多遍書。”諸野冷着臉,一字一句回答,“這字,我已經改不了了。”
謝深玄:“……”
謝深玄沉默不語,腦中緩緩憶起當初——
諸野初來他家中時,一字不識,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讀書寫字,均是他一一教導,而他自小便是這刁鑽刻薄的性子,那時候他還不會誇人,也沒什麽教人讀書的經驗,諸野寫錯了字,背錯了課文……他都會令諸野一一抄寫。
而少年時候的諸野,實在很聽謝深玄的話。
謝深玄令他寫什麽,他便寫什麽,只是那時他還不太會寫字,大多時候,他會照着謝深玄的筆跡去抄寫,那這麽多年,抄過那麽多遍……字跡定型,好像也很正常。
“皇上令我改過。”諸野又冷冷說道,“可玄影衛實在太忙,我沒有空閑。”
謝深玄:“……”
“我知曉朝中謠傳。”諸野最後再吐出一句,“可此事不能怨我,我沒有辦法。”
謝深玄:“……”
這是在怪他吧?
諸野說這些話,這一定是在怪他吧?!
可仔細想來,諸野說得沒有錯,若照諸野所言,那這一切……的确都是他的過錯。
謝深玄又咽下一口唾沫。
趙瑜明,果真是在胡說八道。
什麽若模仿一人字跡,便絕不會讨厭這個人,他看諸野将二人少年之時所經的一切怨怼都記得明明白白,若不是玄影衛公務太忙,他一定早已将這字跡盡數更改,絕不願在這種事上,還留存當年受制于謝深玄的痕跡。
這些年來,諸野一定恨死了他吧。
謝深玄勉強同諸野笑了笑,好半晌方才擠出幾字,道:“當年……是我錯了……”
諸野一怔,顯然不知謝深玄究竟是從何處得出這麽個結論的。
謝深玄:“而今……若玄影衛不忙,你的字,還是改了吧。”
諸野:“……”
諸野的神色,好似又陰沉了一些。
謝深玄:“哈哈,罷了,不提字,不聊這些不愉快的話題……”
他心中只恨自己當年為何要那般胡來,又恨自己今日為何要提及此事,他與諸野如今在太學相遇,本也只不過同僚的關系,既是如此,他說話時便不該胡言,還不如幹脆将注意放在公務之上,幹脆只同諸野聊一聊太學內的事情。
“謝某本來……有件事,想要諸大人幫忙。”謝深玄極為勉強道,“當然,諸大人若是不願——”
諸野:“願意。”
他蹙眉仔細看着謝深玄的神色,目光中隐隐帶着些許難以覺察的愧疚,謝深玄幾乎一開口,他便已答應了,而此事在謝深玄看來,那便更是令人心酸不已,他只能垂首,輕輕嘆氣,說:“諸大人,我将學生們留在學齋之內,倒也有些緣由。”
他不必多言解釋,諸野已然答道:“玉光?”
謝深玄點頭。
“若我出言,嚴斯玉可怕不會答應。”謝深玄低聲說道,“接下來的事……只能請諸大人幫忙了。”晏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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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甲等學齋幾名學生的琴試之後,謝深玄等待不急,還是先一步先回了學齋。
這癸等學齋的學生,比起他初來太學時,顯然已有了極大的改變,他離開這麽久,學生們竟然一人不少,都還在學齋內等候。
而他與諸野二人一道過來,倒更有些超出了學生們所想。
林蒲好似一瞬便來了精神,她方才已同謝深玄道過謝了,卻還未同諸野表達過心意,她正要湊上前來,裴麟卻搶在她之前,先一步沖到了諸野與謝深玄面前。
“先生,諸大哥。”裴麟看上去有些躊躇不安,“有件事……我有些擔心。”
謝深玄不由一怔:“怎麽了?”
裴麟回眸看了看其餘學生,顯是他接下來的話,實在不好在此處提及,謝深玄便也只好颔首,與裴麟說:“我們到外面去談。”
他請諸野與他一道出去,待走到院中,謝深玄方才蹙眉回首,看向裴麟,問:“裴麟,有什麽事嗎?”
裴麟撓了撓腦袋,不知自己應當從何處說起,想了好一會兒,也只是開口道:“先生您應當知道,去年……我們打過一次架。”
謝深玄點頭:“略有耳聞。”
“是因為那些讨人厭的大少爺,對玉光冷嘲熱諷的。”裴麟見謝深玄似乎不打算怪他,驀地便來了勇氣,毫不猶豫繼續往下道,“他們動手動腳,說的話又那麽難聽,我就有些忍不住……”
“我聽說過此事。”謝深玄大約已知道裴麟想要說什麽,此事正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唇邊不由便多了一分笑意,“你想說的是玉光吧?”
裴麟一怔:“先生怎麽知道?”
謝深玄拍了拍裴麟的肩,道:“你放心,此事我早有準備。”
他尋諸野來此處幫忙,本就是為了趙玉光,裴麟的所有擔憂,他也早都有所慮及,他知道趙玉光怯弱自卑,也知道若那些欺淩過他的學生出現在他面前,他必然會因此而心魂不定,而今日這幾門小試,每一門都是實測,一旦心中煩亂,便絕不可能會有什麽好結果。
當年同嚴斯玉相識,已令他對那些世家纨绔,有了極為深刻的了解,清楚知曉這些人的破毛病,若趙玉光真出現在他們面前,只怕言語侮辱冷嘲熱諷都是輕的,今日嚴斯玉又在此處,他必然要偏袒那些學生,他生怕趙玉光在這段時日好容易積攢的勇氣,頃刻便化作烏有,又怕那些人的言語羞辱,真會令趙玉光心中難過,信了他們狗屁不通的怪話。
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今日無論如何,他也要阻止這種事發生。
裴麟沖謝深玄眨了眨眼,那目光中略帶了幾分驚訝,可不過片刻,他便已回過了神,眸中現出笑意,用力點了點頭,道:“我就知道,先生一定将什麽都安排好了!”
謝深玄揉了揉裴麟的腦袋,面上依舊帶着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欺負玉光的。”
裴麟開開心心回去了,謝深玄面上帶着笑看他走回學齋,再回眸時,便見諸野沉默盯着他。
“接下來的事,便要麻煩諸大人了。”謝深玄道,“這等小伎倆,對諸大人來說,應當不算太過困難——”
諸野嘆了口氣,說:“不難,可這種小聰明,瞞得過嚴斯玉嗎?”
“我原也在擔心此事。”謝深玄沖諸野笑了笑,道,“可現在不擔心了。”
他已知曉嚴斯玉心中那點膈應人的龌龊想法,此事雖令他覺得有些難受,可到了這種時,這便是他激怒嚴斯玉上鈎的最好辦法。
嚴漸輕不是說他是公狐貍嗎?呵,他是沒怎麽見過狐貍,可狐妖的書看了那麽多,他也算是見過狐貍跑了。
諸野卻蹙眉遲疑:“你要做什麽?”
謝深玄:“沒什麽,就是借此激一激嚴——”
他忽而頓住話語,隐約覺得諸野好像略微沉了臉色,雖只有細微變化,可這段時日相處,謝深玄顯然已能分辨出這些神色之間的差別了。
他想,這種時候,不該說這話。
他實際想要怎麽辦都好,可此事他求了諸野幫忙,那于情于理,諸野問了他這種問題,他都應該先好好誇一誇諸野。
“我當然不擔心。”謝深玄說道,“有諸大人您在我身邊,無論遇到何事,我都不會擔心的。”
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