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運游樂園

命運游樂園

“我被殺人魔盯上了。”

傍晚，在街角的便利店裏結賬時，我割開手腕，将最後一點時幣倒入液态交易器，壓低聲音顫抖地對着收銀員說。

“拜托，救救我。”

我抓住了她的手，看着她手腕皮膚上的羊角蛇頭徽紋，面露哀求。

聽罷，對方機械地擡起了頭，骨頭僵硬得發出咯吱咯吱的斷裂聲。

我看見收銀員那張空洞洞的臉上，徒留着一雙被吸幹靈魂的眼睛。她将創可貼裝進環保袋內，遞給我一顆帶血的西瓜泡泡糖，面帶微笑地對我說：

“小姐？這是你需要的麽？”

該死，是我大意了。她也是厄運者的眼睛。

“抱歉，是我弄錯了。”

看着那顆熟悉的西瓜泡泡糖，我攥緊了潼恩的手，面色慘白，不待多言，便立刻離開了這家小店。

踏出門檻時，伴随着清脆的送客鈴聲響起，店員和善的聲音一同漂浮在空中，被冷風碾得粉碎。

“喔——再來啊，呵呵……小姐，歡迎再來啊……”

那是一道催命符，陰慘慘地刻在我的後背，提示着我的死期将至。

我清楚地認識到：厄運者，它在這個時空裏下一個要殺的目标對象，将會是我。

我走得更快了。

在寒風凜冽中，我牽着潼恩的手，看着他那張無害無辜的小圓臉，抿緊了唇。

我還不能死在這裏。

我暗自下了決心，那個厄運者，我要主動找出它，解決掉它。

整理好情緒後，看了一眼剛剛在便利店裏偷到的時幣份額，我蹲下身來，握緊潼恩的手，對他說：

“我們去旅行吧。”

他擡眸，天真地看向我，點了點頭。對于我的決定，潼恩向來無條件支持。

看着他的眼睛，我有一瞬恍惚。

我開始猶疑，不知道我的決定，我未說全的話語，對他而言，是否是一種欺瞞。

但我還是随即敲暈了潼恩，将他抱在懷裏，吻了吻他的額頭。

無它，在我和那個殺人魔鬥智鬥勇之前，在我的生命完結之前，最要緊的永遠是潼恩。

我流浪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幾萬光年，或是彈指一瞬。無數混亂的記憶交織在一起，有時候睡醒後睜開眼，我甚至不能辨認出自己是誰，自己在哪。

但我只确定一點，眼前這個小男孩，我從星際垃圾堆裏撿回來的棄兒，他是我的全部。我不能失去他。無論發生什麽。

我需要将他送離星芒市，離開西元四千零二年的時空，離開這個厄運纏身的不良時代。

再度确認着潼恩手臂上增加的時幣數值，我終于放下心來。

你看，在這個漫長混亂的宇宙裏，我們只是兩個普通無害的流浪小孩，靠着年幼資本，在時空間隙與收容站裏讨生活。

厄運者，本不應該找上我們的。

只是一步錯步步錯，在時空裏流浪，無論再如何精明，終歸是無法逃脫秩序的懲罰。

彼時在無量監獄裏，站在血泊累累裏，潼恩歪着頭，踢開了地上的頭顱，親密地倚在我的肩膀，指尖不斷撥弄着我的頭發，擡起眸，露出無辜神情。

他如同孩子般天真氣地說着，“姐姐，我做得好嗎？”

“你還滿意麽？”他吻了吻我的額頭。

看着眼前男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一裏一外，囚犯和警察，死者和兇手，我嘲諷地扯起唇角，割開了自己的脖頸。這場貓鼠游戲，權當到此為止。

可我從未想過，這只是一個開始。

想起這一切，都要從我們流浪後選擇跳躍到新的時空間隙開始算起。對了，那天剛好是潼恩的八歲生日，聖誕節，也是我撿到他的第三年。

為了慶祝他的生日，我們特意選擇了星芒市最古老的游樂園，準備玩個盡興。

當然，我們并沒有足夠的錢出去玩的，這一切都要多虧了前天潼恩在街邊撿到的免費入場券。

雖然我對此并不感冒，但自從潼恩在車站宣傳欄讀過關于游樂園的報道後，便一直對那片古老神秘的場所念念不忘。

為了安全着想，我們是白天來的。然而毋庸置疑，這裏和我想象的有差異。

生鏽的圍欄勉強捍衛着掉漆的旋轉木馬，時閃時熄的小彩燈發着微乎其微的光，破窗的摩天輪停滞在空中發呆。

門口站着我和潼恩孤零零的兩個游客，望着眼前的景象，讓人懷疑這個樂園是否仍在運作。

果然是被丢棄的免費券。我失落地暗想道，希望潼恩不會對此感到難過。

萬幸，潼恩還小，對世界上的事物仍保有強烈的好奇心。他腦海中的游樂園，不過存在于大人支離破碎的描述裏。

就算是此情此景，他仍然對這個名為“游樂園”的地點興奮不已。

他東張西望，一路上都在問問題，拉着我在破舊的游樂設備中穿梭，講着在路上聽來的笑話。

我多少也終于放下心來。

然而牽着潼恩的手站在帳外門口，我的心髒突然猛然一緊。

眼前空曠帳篷裏長滿荒草，帷帳上挂着搖搖欲墜的銘牌，寫着“泰米妙妙屋”（Time Magic）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猙獰又滑稽。

我停住了腳步，一種不祥的預感從腳底升起。可潼恩已然蹦蹦跳跳地跑進了褪色的占蔔帳篷，我只好跟上。

眼前的一切更是印證了我的猜想。

帳內擺着各式各樣堆滿灰塵的架子，死去的荊棘纏繞着桌面上的頭骨，地毯上刻畫着過期六芒星的圖紋，這是女巫店。

一種過期的生意，曾經廣泛流行于幾千年的娛樂集會。

可是，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想不明白。

但毋庸置疑，作為叛逃者，幸存者，反抗者，流亡者，我并不想回來。

另一邊，潼恩顯然對這一切毫無察覺。年幼的他對于這個世界的真相，總是顯露出仿若童話般的好奇心。我亦不想對他傾訴太多。

“姐姐！這個機器是幹什麽的呀？”

他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角，試圖令我回神。

“讓我來看看。”

我笑眯眯地摸摸他的頭，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緩緩念出這個破爛落灰的古怪機器旁貼的标簽：#命運測試臺#

“僅需在站臺上停留十三秒，潛心祈禱，即可獲取一份命運鑒定報告，準确無疑。”

很顯然，這是後時代裏女巫通靈與賽博科技短暫聯姻的成果。只可惜……誰能想到……遠古傳聞中的獵巫行動會再次發生？

命運麽？我向來不相信這種東西。

我皺着眉頭看着标簽下面的模糊字跡說明，轉頭想要拉起潼恩的小手，離開此地。

“我們走吧，這是騙小孩的東西。”

我看着角落內那顆腐爛的女巫頭顱，她正燦燦地朝着我微笑。我的內心升起一陣惡寒。

我絕不會成為她。

但是……潼恩卻拉着我一起跑向那個站臺。

“姐姐，我們應該試試。”

他的眼睛亮亮的，讓我無法拒絕。

環顧着帳篷內熟悉的圖紋，看着潼恩小小的身影，我悄悄嘆了口氣，往心口劃了個十字架。

自從冰封期來臨，我已經好久沒有看見他如此具有活力的樣子了。

圓桌上散亂着未果的占蔔，各式神秘道具，凝固成果凍狀的茶水。一旁架子上玻璃罐內裝着色彩斑斓的古怪糖球，如同眼睛。

我望了眼，将它們收入囊中。能拾得這些吃食，倒也不算白來。

幾分鐘後，當我們一起站在那個地方時，牽着潼恩的手，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仿若失明。

平靜的十三秒稍縱即逝。

我想起很多，關于過去，關于那些符紋的含義，失落的傳說，還有……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我想……讓人反省，如同回光返照般，走馬觀花，冥想着自己的一生，或許就是這臺廢棄機器最大的意義。

十三秒後，那扇桃花心木門打開了。

雖然我不相信尋常的站臺和時間可以審判我的命運，但還是下意識地走到了帳篷角落裏的機器，按下了領取按鈕。

“機器故障，請維修。”

暗黃屏幕上的文字緩緩地閃爍，讓我頓時松了口氣。

我摸了摸他的頭，“潼恩，這臺機器壞掉了。”

聞罷，潼恩的眼中燭火瞬間熄滅。

“不要難過呀……命運這種東西，看透了也沒有意思。”

我很慌張，手足無措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卻只能語無倫次地輕飄飄安慰着他，扮作一個可靠姐姐的模樣。

“我們下次去更好的游樂園。”

這當然是謊話。

游樂園，我們不會再來這裏了。

然而，就在此刻，不遠處的架子卻突然掉落下兩份檔案，吸引了潼恩和我的注意力。

牛皮紙包裝精致，封口處印着羊角蛇頭的漆印，正面盡是些雲裏霧裏的咒語。

很顯然，這是古早時期女巫店所留下的占蔔記錄，這種機密文件，也不知為何會遺落在這個公共場合。

它們一份寫着「黎明，黎明，大霧的黎明」；另一份則是「黑夜，黑夜，血月的前夕」，這分別隐秘指代着信主的身份。

只是在如今星際時代，依照時間取名，已然變成了一種常事。這是女巫們未曾想過的。

若是被無知者不小心打開，也不知會不會不慎恰好染上她們的保密詛咒。

女巫們都是極度信諾的生物。

對于私人占蔔，曾經最可靠風靡的魔女說：“唯有信者可得，永不掙脫；若冒名頂替者，将承受苦海滔天，無邊厄運，萬重施懲。”

可她們也沒想過這會反噬到自己身上。

我搖搖頭，嘲弄地撿起那兩份檔案。

然而我看着上面的字句，藤蔓編制的花體，不禁短暫失神，目光呆滞了幾秒。

羊角猙獰地注視着我和潼恩，它們的封條上都同樣印着一份谶語：

Since Morning had been dead, for Eve, Dawn would nevere anymore.

(清晨已經斃命，對于黑夜來說，黎明不會來。)

這曾是人人耳熟能詳的童謠，卻在某一天，變成所有人的噩夢。

據聞，在多年前的一個血月裏，當窺見了未來世界的崩盤後，女巫們悉數吞金自斃。

對于未來的厄運者，她們只留下了這一句話：黎明已死，永夜将至。

她們說，未來維度的崩潰，首先是由時間開始的。

那是她們的警示，可是沒有人願意相信。

剩下的茍活者，因為妖言惑衆，她們被捆住藤蔓樹上，在尖叫中燃燒，骨灰照亮了整片海域。

我還記得彼時霧臺之上，星際執行官那張年輕又冷峻的臉龐，他厭惡地捂了捂口鼻，轉身離去。

事後，“鼠疫”兀然爆發，厄運者浮現，死傷慘重。作為前紀元的中心，星芒市幾近淪為空城。

人們紛紛議論着，她們果然是不可信的魔鬼，她們早已暗地對衆人施加了詛咒。

不，他們錯了。

那個在星際間采取鐵血手段不惜一切代價展開大屠殺的執行官，黃昏，他才是惡魔。

潦草掠過封面的字句，我握緊了拳，鎮定地把兩份檔案塞進原來的位置，拉着潼恩離開了帳篷。

這不是我們兩個流浪小孩該管的事情。

“姐姐，剛剛那個袋子上面寫的是什麽啊？感覺那個圖案好吓人。”

潼恩今天的問題很多。但前塵往事，我并不想對潼恩述說太多。

我将自己如今的身份牢記于心。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依舊處于伊芙期的小女孩，不會也不應該知曉那麽多秘聞。

“我也看不懂，上面的句子太難了。”

我搖搖頭，攤開手抱歉地望着他，慣常往他手心塞了一顆西瓜泡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