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間的小醜
夜間的小醜
在鐘盤公寓內,受到時空間隙的清零,我再度被迫回到了過去。
莫妮說得沒錯,夜晚的游樂園,才是最好玩的。可她一定沒有看過舊時代的盛景。
曾經,在女巫群體與賽博政客們依舊和諧共處的時候,游樂園是所有時空客的夢幻天堂。
那一座座小帳篷,是女巫們工作和生活的領地。她們紛紛販賣着奇遇、幻覺、愛情和……改變“命運”的時空地圖指南。
她們握着水晶球,迎來送往,笑容詭秘。
無意識地嚼着殺人魔留下的那顆西瓜泡泡糖,任憑甜膩的香精味侵略着舌根,我站在幽靈擁擠的沙地廣場內,悵然若失。
眼前的這一幕,我從未想過還能重溫。
旋轉木馬上的小彩燈熠熠生輝,園中彌漫着悠揚歡快的中星代音樂,帷幕上的銘牌整潔如新,摩天輪像夜空中一坐高大的古樹。人們穿梭不息,賣棉花糖的小販大聲吆喝。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這些只是一種過去的幻象。
我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回到莫妮的鐘盤小公寓,回到撞見殺人魔之前,找到潼恩,成功脫險。
環顧着四周彩色帷幕,我試圖在這堆女巫騙子中購買到一個可靠的時間縫隙點,供我跳躍。
這時,有個女人從身後推了我一把。她大聲說道:“嘿!莫妮,發什麽呆呢?輪到你上場了。”
腳步一絆,我扭頭看向她。紅發灰眸,拿着馴獸鞭,看上去是馬戲團成員。
但……為什麽是莫妮……?
我望了望水灘裏自己的倒影,削瘦下颚,銀灰色的長發,一襲黑鬥篷,脖頸上挂着眼球吊墜,熟悉又模糊的臉蛋。
重新回到這個時空,我卻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再度回過神來,我已站在舞臺中央,面上塗抹着愚蠢浮誇的妝容,兔女郎的裝扮,指尖夾着數把利刃,進退維谷。
帷幕拉起,白熾燈刺入我的眼球。辛苦撐開眼皮,面前的景象,卻使得我的脊背愈發一陣發寒。
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小醜……我的舞臺合作對象,就是那個殺人魔。
他換了一身裝束,蒼白的油彩覆面,唇角處畫着上揚至耳邊的笑弧。然而他眼睑下方那顆湛藍色的淚珠,卻讓他看起來仿佛永遠在哭。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未來發生的謀殺案……或許我會和他成為朋友。
望着眼前的一幕,我攥緊了手中的小匕首。
他已然忘記了此前發生過的事情,滿是認真敬業的模樣,騎着滑稽的單腿推車,頭頂上頂着一顆蘋果。
很顯然,回到過去後,我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此時,如果我将手中的刀扔出去,正中他的心口……那麽未來的一切都将終結。
我和潼恩,都将安全無憂。
雖然,這或許将會付出更多未知的代價。
例如說,我将背上更多的罪名,增加更多的清理工作,永遠無法結束這場在時空間隙裏的流亡。
臺下催促聲不斷,今夜的重頭戲是《巴黎聖母院》現代戲仿。
小醜式的卡莫西多,和兔女郎版的愛斯梅拉達,一出荒誕逐愛的鬧劇。
于是那個未來殺人魔,他騎着單車,像是鼓起勇氣般從我身邊經過,獻上飛吻。
我轉過身去,佯裝小女孩兒賭氣,試圖溜下場。
于是他慌張地掏着破爛外套裏的獻給“戀人”的真心,可是咕嚕咕嚕——果子滾落一地。
臺下觀衆哈哈大笑。
另一邊,看着我站在臺上手足無措的模樣,他悄悄向我眨了眨眼,似哀求又似鼓勵,他将視線移向了我的手心。
我抿緊了唇。
于是在歡快的交響樂與喝彩聲中,定定神,我将飛刀扔了出去。
飒——刺中了他頭頂的那顆蘋果。
我數着自己的舞步節拍,試圖摒棄雜念,認真地執行着飛刀表演。
下一只,再下一只,刀片們紛紛将他衣服上膨化的彩色彈彈球戳穿,發出如同洩氣般的噓噓聲音。
成功的演出,我聽見觀衆的鼓掌聲更大了。
然而,這只小醜的眼神卻一愣,他像是驚訝于我的命中率。
帷幕落下前一刻,他從那滾輪單車上摔了下來,揚起塵土。滑稽的模樣引得觀衆捧腹大笑。
鞠躬謝幕完畢,我走上前去,好心腸地扶起了他,詢問着他是否有受傷,感覺還好麽。
餘光之中,我瞥見了他手背上本應安裝的時幣接口,随即愕然。
那裏空空如也。
藏他在破爛的袖口之下,是灰白又猙獰的疤痕,像是燒傷。
為什麽?難道他已經死了麽?還是說……他是只漏網之魚,舊星際裏因循守舊的頑固分子?
他是誰?
流浪時空多年,我從未見過這種現象。
對于我的示好與靠近,他的眼神很是慌亂,仿若如臨大敵,身子顫抖不已。
我還未反應過來,他便連忙推開了我,一言不發,半瘸半拐地便逃離了現場。
只徒留我站在原地,望着手心裏那顆的新鮮西瓜泡泡糖,再度陷入迷茫。
這個未來世界的殺人魔,看起來……
我還是心軟了。
無它,只是在臺上時,他垂眸看向我的那個眼神,讓我想起了潼恩。
沒關系,在時空法則下,我并不需要殺死他。我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時幣數量,尚且充足。
我只需要找到這個世界的關鍵節點,将時空跳躍到早一些,再早一些,就能帶着潼恩躲開這樁無妄之災。
我走到了熟悉的女巫帳篷前,拉開了簾子。
亂糟糟的書架,花花綠綠的占蔔密文如同墳堆一樣聳立,地毯上刻畫着羊角蛇頭的标志,像是要吞噬着每一個訪客的靈魂。
在吃灰的角落裏,還塞着一臺嶄新的“命運檢測儀”,上層巫界聯盟協會分發的産物。
二十一點的伊芙琳從書卷裏擡起頭來,她扶扶鼻梁上快掉的眼睛,緩緩地望了我一眼,又再度幹起了自己的占蔔活。
我甚至懷疑,她根本沒有看見我。或者說,對于我的出現,她并不感到意外。
作為末法時代裏最強大的預言女巫,她一向嗜好讀書,心外無物。
恨不得在每根銀灰色的頭發絲上,都刻滿了知識。
可我知道她的結局。
在時光間隙的幻夢裏,我曾窺探到她的命運,我未來的命運。
沒錯,她将會是未來的我。
但是你我心知肚明,她活不過二十一點。
在二十分鐘後,當整點的鐘聲敲響,她将會吞金自殺,留下那個被世人嘲弄的谶語:
Since Morning had been dead, for Eve, Dawn would nevere anymore.
「清晨已死,永夜将至。」
但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
這不是身為流浪小孩要管的事情。我現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回到前時空,找到被我藏在櫥櫃的潼恩。
而她的死亡時刻,将會是一個很好的節點。
我繞到了伊芙琳的身後,打開了那座命運測試機的門,将自己塞了進去。
合上門的那刻,月白色帷幕被人掀起了。隔着狹隘的縫隙,又一張熟悉的臉出現。
“您怎麽來了?”
伊芙琳從厚重的書卷裏爬起身來,顫顫巍巍地為那個男人倒了一杯茶,有些訝然。
“途經此處,前來拜訪。”
男人的态度很是禮貌,語調柔和,絲毫沒有星際執行官的架子。
作為開創星際時代,促成神秘學與物理學統一緯度的重要人士,這位賽博政客風頭正盛。
他是和平主義倡導者,飽受世人推崇。
人們說,倘若有朝一日世界毀滅,時間緯度全盤崩塌,宇宙潮汐吞噬萬物,他将會是重燃人類希望的阿波羅。
可我認得他。
不是在全息畫冊上,不是在虛拟星際史館內。是……在昨天。
即便他已經将臉上的油彩清洗幹淨,我還是認得他。即便他已經徹底換了一張臉,更年輕,更得體。
我記得他的眼睛,在樓梯間對視時,他那雙冰冷的、沒有一點欲望的眼睛。
他就是那個來自未來的殺人魔。
躲在狹隘的機器內部,我捂着嘴,竭力克制住內心的驚慌感,不要發出一絲聲響。
天吶……他為什麽會跟着來到這裏?
等待整點到來的間隙內,每一秒我都如坐針氈。
他是想要殺了……我,還是,要來殺掉這個女巫?
帳篷裏安靜極了。
這位殺人魔定定地喝着茶,不緊不慢,将杯子放在桌子上,發出清響。
沉默片刻後,他恭敬地問道,“不知關于上次我的問蔔,您有結果了麽?”
蒼老的女巫看着眼前金發赤瞳的年輕人,像是窺探到了自己的命運。
她微笑地看着他,平靜地将羊角蛇頭漆封文件放在了桌面上。
“結果您不是早已知曉了麽?”
星際執行官嘆了口氣,他望着泛黃紙頁上的谶語,面色突然陰沉,連串不可控地發笑,瘋癫從他的眉眼洩露出來。
他面無表情地撕掉了這份報告,我看見他掏出了一把匕首。
然而伊芙琳還是微笑着,像是看故人般對待着眼前年輕的男人。
面對磅礴的殺意,恨意,以及我無法分析讀懂的扭曲,她只是鎮定地将早已準備好的礦物飲料一飲而盡。
惡意的女巫,她為他施加了一個祝福;好心的女巫,她為他添上一個詛咒。
在羊角蛇頭花紋纏繞的信符上,她用生命與鮮血書寫到:“厄運者,你将永垂不朽。”
伊芙琳倒在血泊裏,身體一點點地消失。
看着殺人魔臉上慘白的神色,我終于想起來了,原來他就是被派來追殺我的厄運者。
厄運者,或許人們更加傾向于稱呼他們為“秩序警察”。
可在我的眼裏,他們只是一群殺人魔。
在錯亂的時空裏犯下了誤殺之罪後,為了清除痕跡,“維持秩序”,這群瘋子……他們選擇将全部平行時空的個體都徹底殺死。
他們是真正殺紅了眼,不擇手段的瘋狗。
伊芙琳死後,我聽見他的皮靴在摩擦着沙面地板時發出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正在向我隐藏的這只小櫃走來。
我站在命運測試儀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整點的鐘聲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