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蘇婉禾看着時間不早,想到出來還有一事:“雲枝,随我去明玉軒一趟。”
雲枝陪在蘇婉禾身邊多年,堆起笑意來:“娘子是不是要去給小公子挑筆墨,一會兒去接小公子?”
“是啊,恪兒最近功課很是辛苦,聖上庇佑,特恩準恪兒在上書房與皇子陪讀,若是在筆墨上再不用功些,恐辜負了聖上的厚愛。”一般皇子到了六歲,就需要入上書房讀書了,蘇恪今年剛好六歲,當今聖上顧念蘇凜這些年的赫赫戰功,早早就讓人到侯府傳達了旨意。
能陪皇子讀書,是莫大的恩寵,尤其是對未來的仕途有幫助,更是有機會成為朝堂上的肱股之臣。
蘇婉禾帶着雲枝在明玉軒挑了一支紫毫筆、一支狼毫筆,蘇恪近日正在學小楷,筆好一些,對練字也有幫助。掌櫃還推薦了最近新上的徽墨與松煙墨,蘇婉禾選了兩塊徽墨,她初學書法用的就是這種,且這徽墨還曾受到南朝後主的賞識,寫字有“豐肌膩理”之态。
未時,蘇婉禾便坐在馬車上等在宮門之外,一般宮中上學,自寅時至申時,再有兩個時辰蘇恪就要出來了,因心疼蘇恪出了學堂餓,蘇婉禾讓雲枝帶了一份玉露團桂花藕粉糖糕,她将食盒放在暖爐邊,眼下還是熱的。
雲枝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卻忍不住心疼起自家娘子來。長姐如母,侯夫人自蘇恪兩歲就撒手人寰,侯爺又早早離開,整個侯府全靠娘子一個人撐着,小少爺尚且年幼,若是有個體己人照顧娘子就好了。
侯府雖與鄭家定親,但鄭公子眼下已經到了蜀地外放,還有半年才能回來,遠水解不了近渴,且那鄭夫人一看也不是好相與的,若真的嫁過去,侯府尚無依靠,免不了會受磨搓,雲枝心中忍不住發酸,卻也不能讓娘子瞧見了情緒,否則又該勾起娘子的傷心事了。
眼看太陽都已入了西山,宮門紅牆碧瓦,天色漸暗了下來,層層宮門之下,仿佛一片将人圍堵的牢籠,深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終于,緊閉的宮門裂開一道縫隙,門鎖扣響的聲音吸引了守在宮門外的人。
蘇婉禾撩開車簾,看了一眼宮門,朝着車夫詢問:“是不是恪兒出來了?”
申時放學,蘇婉禾看了看日頭,眼下的時間正好,不由得有些欣喜,手捏在食盒上,想到蘇恪一定會高興的,姐弟兩人的口味差不多,都喜歡吃甜的。
車夫伸着脖子細細辨認着,認出那并不是府上的馬車:“娘子,那恐怕不是少爺,雖然隔得遠,但奴才可以肯定。”
蘇婉禾不免有些失落,但随着時間過去,那道銮駕馬車的聲音漸漸近了。馬車經過的時候,路過的侍衛肅然行禮。
整齊的聲音讓蘇婉禾一怔,卻不想在這裏遇到裴珣,連忙由雲枝扶着下了馬車,與衆人一般,颔首向他行禮:“臣女參見太子殿下。”
也因着裴珣坐在馬車內并未出面,蘇婉禾心中的忐忑遂減少了幾分,那日在畫舫的事情她只希望和時間一起掩埋,她手中捏着帕子,看着馬車将要走過,不由得将收緊的心放松了。
“阿姐!”一聲略帶稚氣的聲音傳來,蘇婉禾擡頭就看見一位公公領着蘇恪走了過來,那位公公識得太子車馬,正欲提醒蘇恪,已經來不及了,蘇恪從他手中拿過書箧直接小跑到蘇婉禾的身邊,抓住了她的手,一雙眼裏是掩藏不住的驚喜。
“阿姐,你怎麽來了?”
正在行徑的馬車突然就停了下來,那公公從後面小跑過來,一臉驚慌一面行禮:“蘇公子,見了太子殿下還不趕快行禮?”
蘇恪看着眼前陌生的車馬陌生的人,小小的腦瓜顯然還未反應過來,疑惑地看着蘇婉禾。
蘇恪才入上書房一月,太子日理萬機,朝堂事務繁多,蘇恪未見過太子殿下也很正常,蘇婉禾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在得到姐姐的示意後蘇恪彎下了腰,帶着軟肉的小手規整地疊在一起,臉繃得直直的。
馬車被掀起一角,那人近在眼前,蘇婉禾見狀匆匆将頭低下,只希望裴珣不要注意到她才好,皇家雨露天恩,更何況裴珣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是她一個孤女注定還不清的。
“外面都是何人?”一道低沉清冷的聲音傳來,裹挾着天生的威嚴與懾人。
一旁的內侍恭順地在馬車旁回話:“殿下,是永成侯府的蘇家姐弟,正趕上申時,宮中書房下學,蘇娘子大概是來接小公子回府的。”
蘇婉禾屏着呼吸将頭沉地更低,許久才聽到車上的人極淡的一聲“嗯。”仿佛是從鼻腔裏發出來,帶着些漫不經心,好像這一切只不過是尋常,并不能引起裴珣的注意,這讓蘇婉禾更心存僥幸。
因一直弓着腰,蘇婉禾心中發緊,不知不覺手中的傷口再度裂開了,泛着一陣刺疼。
就在蘇婉禾以為裴珣馬上就來離開的時候,車上的人再度開口:“蘇娘子的身形倒像是孤前幾日曾在宮外偶遇的故人。”
這一句話讓蘇婉禾如臨大敵,攥着帕子的手更緊了,一股寒意順着背脊緩緩爬了上來,明明才到九月,蘇婉禾卻覺得比寒冬還刺骨,她穩了穩心神,掐了掐指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淡定:“臣女長相粗鄙,确實有不少姑娘與臣女身形相似,讓太子殿下見笑了。”
“哦?是嗎。不過孤還救了那位姑娘。”
“是太子殿下仁義。”蘇婉禾附和着,額上已微微帶着汗意。
車內傳來一聲清淺的笑聲,似乎意味聲長:“這樣嗎?不過若是旁人對蘇娘子有救命之恩,蘇娘子當如何?”
蘇婉禾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卻不是第一次回答,眼下還在宮中,還是對着當朝的太子殿下,稍有不慎便是欺君之罪,她鄭重其事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臣女的父親一直教導臣女要做個知恩圖報之人。”
車內半晌沒有聲音,蘇婉禾緊繃着身子,就在她以為裴珣還要問話的時候,車內響起了帶着肯定的了然的聲音:“永成侯是個好父親,希望你謹遵他的教誨。”
馬車的泠泠的聲音再度響起,蘇婉禾手中的帕子已經被捏皺,背上明顯起了一層薄汗,自父親去世後,她走的每一步都需掂量,再不會有人護着她護着侯府,更何況是在皇宮這個稍有不慎就跌下深淵的地方。
她回過頭拉着蘇恪,馬夫已經掀開了車簾,就在蘇婉禾即将坐上去的時候,遠處一個公公匆匆跑過來:“蘇娘子,請留步!”
蘇婉禾不解,擡頭看向那公公,微微颔首。美人垂眸,桃腮帶笑,說不盡的溫柔可人,那公公方知剛才蘇娘子是過謙了,這樣的模樣又怎會是尋常。
“公公是有什麽要緊事嗎?”
那位公公适才回神,堆起一臉的笑意:“這是木香芙蓉膏,能生肌止血,化痕祛疤,是太子殿下特意讓奴才帶給蘇娘子的。”
他的視線落在蘇婉禾的手上,滿是恭敬,這時她才看見手帕上滲出的血跡,空氣中還帶着淡淡的血腥味。
她将帕子藏了藏,看着逐漸遠去的車馬,若有所思。
這容不得她要或是不要,皇家恩賜的東西,豈有收回的道理。
“那就謝過太子殿下了,請公公傳達一下,臣女十分感激。”
坐在馬車上,蘇婉禾不知這瓶藥是恩賜或是警醒,至于太子究竟有沒有看清楚她還拿不準。若說沒有認出,太子銮駕當時那般近,就連她受傷了都看得清楚,他完全不用避諱一個無足輕重的孤女;若說認出了,可她全程都低着頭。
她實在是拿不準這位未來天子的意思,索性她與東宮的交集不多,只要她平日裏多避着些,便不會出現大的差錯了。
就在她沉思的片刻,手上一陣柔軟的觸感瞬間把她喚醒,一雙稚嫩的小手搭在蘇婉禾的手心上。蘇婉禾低下頭就看見蘇恪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帶着水潤:“痛,姐姐痛,我給姐姐吹一吹。”
說罷果真湊到蘇婉禾的手邊輕輕吹着,孩童尚帶稚氣,可有意識的關懷還是讓蘇婉禾眼中一熱,她已經堅強了許久,久到以為自己是銅牆鐵壁,不會怕疼,卻不想被蘇恪這一舉動微微濕了眼眸。
她壓了壓心中的酸澀,背過身擦了擦眼睛,面對蘇恪時又是一張溫柔小意的眼睛:“姐姐不疼,姐姐有藥,塗了藥就好了。”
蘇婉禾适才将木香芙蓉膏打開,淡淡的芙蓉香充盈整個馬車,蘇恪小心翼翼接過那藥罐,然後看着蘇婉禾一點點上藥,每上一寸,蘇婉禾就微微咬唇,為了不讓蘇恪看出來,蘇婉禾刻意松着眉頭,直到最後用帕子包住手心的時候,蘇婉禾的額頭已經是細密的汗珠。
她适時彎了彎唇,扯出一個笑來,将視線落在桌上的食盒上:“這是姐姐給你準備的玉露團桂花藕粉糖糕,平日裏都是你最喜歡的。”
小孩子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蘇恪看到粉嫩的糕點眼睛一亮,用巾帕淨了淨手,肉乎乎的小手包起一塊糕點來,不過并不是自己先吃,而是送到了蘇婉禾的面前:“姐姐,你先吃,恪兒再吃。”
糕點是甜的,蘇婉禾的心卻蒙上了一層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