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月
明月
臘月的雪來得要比初冬重,饒是披了厚重的狐裘,沈無秋還是覺得這天太冷了些。
雪像是透過衣衫直直的落進了骨子裏,冰得他不禁打顫。
滿城哀寂。
沈無秋踏進宛若金箔紙折的大殿,病糊塗的老皇帝牽着個莫約七歲大的稚子,直到他走的近了,皇帝才微微側頭,看向沈無秋。
“沈愛卿平,平身,朕封你作太傅,這……這個孩子,日後你要好好待他。”
想必老皇帝已病入膏肓,連話都磕磕絆絆的說不利索。也是,若不是已經到了這般地步,老皇帝又怎麽肯把遺囑托付給他這個棄子呢?
“是。”
沈無秋起身,牽過那孩子的手。
龍床之上,那人睜着一雙混濁的眼,半晌,拿出一個小瓷瓶:“這是西域的續命良藥,朕知道當年,是……是朕不對,你……你服下,就當原諒朕罷。”
沈無秋面不改色接過瓷瓶服下,心想皇帝不止是病糊塗了,八成還傻了。
皇帝這才扯出一個難看的笑,随後緩緩合上了眼。
那日出殿時外頭大雪已停,稚子慌張的拉着沈無秋的手,在老臣們的熙攘下,成了雁北最年輕的皇。
是時沈無秋便成了帝師,雖然外人對他的稱呼還是沈太傅,可雁北上上下下,都已尋不出第二個沈無秋。
登基後沈無秋将人帶回了自己的府邸,他以為金宮先帝屍骨未寒,龍床僵硬難得好眠,不适合稚子久居。
老臣們在寒風裏呼出一口白霧,沉默着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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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字?”沈無秋問。
稚子答:“薛聞。”
沈無秋點點頭:“名字不錯,你以後會是個好皇帝的。”
薛聞無措的掐着手指:“真的嗎?”
“今後你便是我沈無秋的人,當一個皇帝有什麽難的?”
薛聞定定的看着沈無秋,少年人正是好年紀,卻不知道為什麽總給人一種很孱弱,飽經了風霜的感覺。
“你不信?”
少年人生的好看,一挑眉都是春裏花骨朵兒綻開的模樣。
薛聞搖了搖頭:“我信你。”
“不,你不能信我。”沈無秋正色,“小陛下,不要輕易說信這個字,人心難測,在你身邊,除了能一手掌控的人,其他誰都是信不得的。”
“你只能信你自己。”沈無秋說。
薛聞不解。
“小陛下,薛氏皇族五年前滅我沈家滿門,斷我雙手筋脈,你說……我恨不恨你爹?”分明是哀痛極了的事,沈無秋說着說着卻笑了,“如今他死了,小陛下,你猜,我會不會恨你?”
“不會,”薛聞像是想通了什麽,“我很乖。”
“小陛下,乖和傻是不一樣的。”沈無秋輕輕的說着。
薛聞聽不明白,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我虛長你八歲,私下裏可以喚我聲哥。先皇親封我為太傅,擔着個帝師的名頭,在人前您得稱我一聲太傅。”
“哥?”稚子試探的叫了聲,旋即又接上了聲,“哥哥!”
孩子眉眼半彎的模樣有些可愛,令沈無秋聯想到林中尋到食物的小獸,一副滿足的模樣。
“乖,小陛下。”
——
今年的春日格外暖和,沈無秋從屋內向外看去,滿目爛漫。
楊柳風過,分明不是很冷,沈無秋卻打了個寒顫。他的身體像早已腐爛的枯木,即便是逢春也難再生。
“沈太傅——”
這聽着聲音像是宮裏頭伺候那位的侍從喜樂,沈無秋合上書頁,推門而出。
“怎麽了?”
“慕将軍得了您的吩咐去指點皇上練武,一不留神摔了,正鬧着呢!”喜樂喘了口氣,答到。
慕将軍是先皇十分器重的功臣,當年也曾是随先皇打下了半壁江山。
“誰摔了?”沈無秋不緊不慢的問。
還能是誰摔了?總不能是慕将軍摔了在宮裏鬧吧。
喜樂覺得沈太傅心裏頭是明白的,為什麽還得人再告訴他一回?
“是皇上摔着了,正鬧着見您呢。”
“備轎,進宮。”
見沈無秋吩咐下去了,喜樂懸着的一顆心才放下來。
沈太傅身子骨虛,平日裏吹個風都能受寒,出個門得讓人備好轎子,捂的嚴嚴實實才行。
宮裏的侍衛認得沈太傅的轎子,瞧見一旁的喜樂,沒加阻攔便放進去了。
這兒誰都知道年幼的帝王被沈太傅寵的無法無天,先帝去的早,只得将幼子托付給了另一個半大孩子。
沈無秋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麽照顧薛聞呢?
老臣們不甚同意,卻也無力阻攔。
“沈太傅!”
三年過去,薛聞的個子竄到了沈無秋的肩頭,但到底是個十歲的孩子,這才練了會劍就受不住了。
“怎麽和慕将軍鬧起來了?”沈無秋耐着性子微微彎腰,好讓薛聞能直視他。
“我手疼。”薛聞委屈巴巴,兩只墨色的瞳像白銀裏盛着黑珍珠,動人極了。
到底是溫室裏頭的花兒,捧一捧就該折了。沈無秋想。
“慕将軍曾有從龍之功,小陛下跟着他能學到不少東西呢。倘若小陛下不願,那推了也可以,畢竟你以後是做君王的,打打殺殺這等事,自然有人會替陛下做。”
薛聞認認真真的聽了,颔首道:“但是他們不會一輩子護着你……等我學好了。以後,我來保護你。”
沈無秋眨了眨眼,笑:“這話你得記着才好……”
“記着的。”薛聞認認真真的點頭應了,模樣瞧起來令人心疼。
其實單就沈無秋現在的處境來說,四面楚歌也不過如此了。
沈氏無人,他尚年少,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除了先帝的一口殊榮和薛聞毫無保留的親昵,他沈無秋還剩些什麽呢?
除了一個薛聞,什麽也不剩了。
恨鐵不成鋼的老臣們低聲勸道:“太傅,您何必這麽寵着小陛下?”
沈無秋慢慢的,在唇邊勾出一個費解的笑:“不寵着,又該如何?”
不如何,不過是人各有志罷了。
他一手捧着這朵花,看起來疼愛至極,卻又讓它磕了碰了,分明是仔細着照料這花的,又好像看着這花折了,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沈無秋攏了攏身上的裘衣,小陛下執劍于前認認真真的學着,就算摔了,也沒再喊一句。
小陛下素來很乖。
——
這年夏,沈無秋到了及冠之齡。
可沈家早年被抄了滿門,旁支遠隔千裏外,誰為他取表字?誰替他着冠?誰來觀他的及冠禮呢?
窗外滿城豔陽天,沈無秋長身而立,斜陽沿着雪白的袍子慢慢滑落,是長冬未解的纏綿。
“沈太傅!”薛聞個頭已至沈無秋的鼻尖,遠遠的奔來,像歸巢的鳥兒。
“小陛下怎麽來了?”沈無秋拿起帕子擦去薛聞額上的汗,少年是一路小跑過來的,白淨的臉透着秋日碩果飽滿的紅。
“今日你及冠,我要給你一個全雁北最盛大的及冠禮!”
少年人不知愁,總愛将熱烈宣之于口。
殊不知愈是不可一世,愈遭人冷眼待之。
“不必如此。”沈無秋細細疊好帕子。
薛聞不知所措的揪住他的衣袖:“那,你不歡喜我來嗎?”
沈無秋莞爾,青年面目生得柔和,潔白如瓷的膚裏帶着點病弱的蒼白,笑起來帶着淺淺溫潤的眉眼,落在少年眼裏勾人極了。
“陛下能來,臣自然歡喜。”
這稱呼擺明了是要拉開二人的距離,薛聞故作不知。
“太傅……”薛聞垂首,沈無秋才發現他懷中還揣着個匣子。
沈無秋問:“這是什麽?”
“是,我差人做的發冠。”薛聞偷偷擡頭看了沈無秋一眼,“我想為你束發着冠,可以嗎?”
“是陛下想做的,臣自然應允。”
這天下都是他薛聞的。
斜陽靜默,旁瞧這純粹而莽撞的少年仔細的為眼前人束發着冠。
倘若歲月靜好,此情此景當是良辰美景。
“好了。”
薛聞嘴角浸着乖巧的笑,他知道沈無秋其人向來最吃這一套。
“多謝。”
發冠是尋常的樣式,材質卻是極好的,沈無秋持着一貫溫潤的笑,落在薛聞眼裏便是十分的歡喜。
若是從今往後,這個人都是他一個人的,那該多好。
他的喜怒哀樂全來源自己,他是世上獨一的珍寶。
“既已着冠,接下來該取表字了。”薛聞偷偷一瞥,“我……”
“臣家無長戚,陛下若是願意,便給臣賜一個吧。”
“春已無情秋又老……那我喚你明月可好?”
沈無秋:“……?”是他孤陋寡聞了。
無秋,取自命裏無秋之意。他生于夏,致他生母無緣再見那年秋日,父親斥他不祥,怒極之下給了他“無秋”這個名。
沈家視他為禍,總覺得一出生就害死自己生母的,不是妖魔,便是孽障。
“好。”
他到底還是應了,說不清是為了這個沒頭沒尾的字,還是為了自己謀算多年的計。
薛聞一直守着沈無秋至暮色遲遲,離開前他又猶豫不決的問了句:“老頭們說你及冠後便可成親了,你有沒有……”
沈無秋的眉眼在屋檐下看不清,但很快便應了:“陛下放心,臣不成親。沈氏無人,誰家的姑娘會願意嫁過來呢?”
話落,他便看見薛聞臉上那毫不遮掩的笑意,他想,這人到底還是個孩子。
入夜漸涼,沈無秋熄燈入眠,透着夜色隐約可見桌上未收的紙,落款是沈明月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