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生活就是撕裂本身。

是公平的瘋狂,是适度的、筋疲力盡的不妥協。

——加缪《西西弗的神話》

磅礴雷雨沖刷城市,風裹着雨,每一粒空氣都潮濕。

陰沉了整天,暴雨突然而至,又值下班高峰,不少行人忘記帶傘,狼狽地朝家跑去。

平日熱鬧喧嚷的廣場只剩樹葉吹打,城市是動态,人各有各的奔忙,宋亦霖是靜态,坐在長椅上,像一片沉默的影子。

額角傷口原本已經結痂,現在被雨水浸濕,又冒出血絲。她懶得管,只垂下頭,稍微裹緊外套。

上方有石檐,堪堪夠避雨,但風太大,她衣衫很快就鋪了一層濕意。

拿出手機,宋亦霖點開約車APP,正要确認地點為北郊,卻後知後覺想起什麽,摸向自己口袋。

空空如也。

——她在那個家裏待不下去,混混沌沌地離開,竟然什麽都沒有帶。

黴運似乎總喜歡連在一起。宋亦霖怔愣片刻,居然啞然失笑。

還能說什麽?命爛起來,就那麽回事。

她愈發覺得厭煩又沒勁,正要将手機關機,卻瞥見通知欄裏,有一條謝逐的未讀消息。

【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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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送時間是半小時前。

目光停在聊天框,她垂眸看了許久,直到有些認不清這兩個字,才慢吞吞擡起指尖,丢了個定位過去。

之後又發了很久的呆,沒想任何。雨勢轉緊,她盯着出神,少頃,又發去兩條消息。

【謝逐。】

【你什麽時候能來啊。】

她有些累了。

雨點越落越密,砸在後頸,冷意潮濕黏膩,快要壓彎她的脊梁。

腳步聲漸近,踏過滿地淅瀝,宋亦霖睫羽輕顫,一道身影便壓入視野,一寸一寸将她盡數籠罩。

謝逐沒撐傘,一場雨将兩人淋得透徹,他卻恍若不覺,只眼底鎖着她,氣息仍有些不穩。

掌心手機屏幕還亮着,停在彼此消息頁面,等一個答複。

他說:“現在。”

陣雨磅礴,敲擊石檐又濺落,滴答作響。

宋亦霖坐在長椅上,眉眼被雨淋得濕濡,水珠串成線從發梢滴墜,凝在她睫尾,冷盈的一小簇。

輕易就碎了。

“……怎麽來這麽快。”她低聲,嗓音啞得厲害。

謝逐眼簾壓低,眸底被陰雨浸的深暗,沉邃清厲,裏面只夠盛一個宋亦霖。

冷意透過衣衫蔓延,迂緩蠶食骨血,無一不在告訴他,這次是如何破了例,近乎不計後果。

不再想更多,謝逐忽然扣住她手臂,重重一扯。

兩人撞在一起,濕透的衣襟嚴密緊貼,同樣狼狽。

“怕你随便找個坑把自己埋了。”他啞聲,“我來找你。”

來時路上急切,謝逐沒有閑暇去想,自己究竟在規避一場怎樣的意外。心跳和呼吸都是亂的,焦躁着颠倒,雨也澆不清醒。

現在他得到答案。

當年深夜無意一瞥,後來街角輾轉再遇,宋亦霖在他這,就是邏輯斷層,思維空缺。

他早在不自覺中為她妥協無數次。

也不差這一次。謝逐說:“你跟我走。”

雨水遮眼,浩浩蕩蕩洗刷一切,宋亦霖視線凝在他攥緊自己的手,很低地應了聲“好”。

發絲被打濕,水漬接連往下流淌,她下意識擡手擦掉,之前始終垂着臉,也因為這個動作略微仰起。

額角傷口就這麽袒露在空氣中,淌着新鮮血絲,被雨稀釋成淡粉,和少女瓷白膚色一襯,更顯得濃郁。

他倏然蹙起眉,語氣泛冷:“誰打的?”

宋亦霖動作頓住,像剛記起這茬,緘默兩秒正要開口,就被謝逐先一步打斷。

“宋亦霖。”他淡聲,“別跟我撒謊。”

她于是又閉上嘴。但怕他離開似的,扯住他衣擺,看似攥緊,實際只需要随手一拂。

謝逐不帶情緒地掃過,眼簾微掀。

“……跟我爸吵架,他推了我一下,磕到茶幾了。”宋亦霖有些艱澀地說,“其實還好,問題不大。”

事關私人,他蹙了蹙眉,到底沒再問更多,氣勢稍緩,道:“先去趟醫院。”

“也不用。”她搖頭,“回家消毒貼創可貼就行了,沒有那麽疼。”

“你這傷口大小只能用紗布。”他冷聲。

“……”宋亦霖噎了噎,“那就紗布。”

沒再多言,謝逐随她的意,問她:“回哪。”

“北郊。”她道,又想起什麽,尴尬補充,“但我沒帶鑰匙,要去找我媽拿備用的。”

謝逐聞言不發一語,自上而下地打量過她,神色很淡。

他只問:“你這個樣去?”

宋亦霖愣了愣,下意識低頭看自己,不是落湯雞勝似落湯雞,精神狀态也怏怏,臉上還挂了彩,的确不合适。

她抿唇,“那怎麽辦。”

“去我家。”謝逐言簡意赅,“收拾差不多,給你家裏發條消息,拿鑰匙。”

邏輯自洽,很有道理,但……宋亦霖看向他。

只待一會,又不是過夜,應該沒什麽問題。

這樣想着,她猶疑地答應下來:“好,那打擾你了。”

謝逐未置可否,沒必要一直在外面淋雨,他拿手機搜附近車輛:“吃完飯了?”

“還沒。”宋亦霖如實回答,又忽然想起什麽,後知後覺,“你從哪過來的?”

“訓練基地。”

意思是他也沒吃了。宋亦霖環視四周,早就空落無人:“可附近的店基本都關了。”

謝逐神色不改:“那就回家吃。”

習慣他的祈使句,宋亦霖下意識應了聲好。

應完又覺得哪不對,她側目,卻見少年仍是副疏懶模樣,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

一句兩句的,怎麽總感覺自己在被他帶着走?

錯覺吧。她想。

北郊。小區門診。

到底還是找專業人士處理了傷口。宋亦霖對傷口的預估比較準确,額角與其說磕傷,更像是擦傷,并不嚴重。

如果嚴重,她也回不到這了。

醫生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熱心腸,見他們被雨淋成這樣,特意提供吹風機,把衣服烘幹。

謝逐沒用,反手塞給宋亦霖,她也的确稱得上滿身狼狽,就在診所裏間折騰了會兒,總算沒有那種潮冷粘膩的感覺。

整理妥當,待她出來時,正聽見醫生問謝逐:“小夥子,那是你女朋友啊?”

四十來歲,孩子大抵也不比他們年長多少,看見年輕人,多少習慣性關切一番。

“……不是。”謝逐簡短地道,“同學。”

“哦哦,是我誤會了。”醫生抱歉道,又笑着問,“你們現在是國慶假了吧,在哪裏上學?”

“一中。”

“那是好學校。”她聞言颔首,“我女兒也從那畢業的,有幾年啦。”

謝逐惜字如金,人也矜傲冷淡,但有問必答,也認真聽人說話,給予足夠尊重,骨子裏的倨傲疏離被很好地收斂。

宋亦霖收回視線,走出來,将吹風機還給醫生:“我吹幹了,謝謝您。”

對方說沒事,又給她開了消炎和外用的藥膏,囑咐她相關注意事項,還順便塞給他們一把備用傘。

二人臨走前,醫生再次打量過謝逐,愈發覺得似曾相識:“欸,我是不是見過你?總覺得眼熟。”

“可能。我在這住。”他語氣平靜,掂了掂傘,道過謝,便推門離開。

診所日常本就清閑,這會又下着雨,更忙不起來,醫生閑來無事坐在桌前,翻看手機。

推送消息五花八門,什麽都有,她挨個删除,看到有條在講月底的全國游泳錦标賽,想起女兒關注這些,她便點進去看。

文章介紹了比賽規模與地點,以及大衆最關注的幾名選手,她指尖輕滑,目光停在其中一張照片。

圖中少年五官深利,眉清目冷,他似乎剛參加完頒獎,緞帶纏繞腕間,金牌握在掌心,正神色疏懶地跟隊友交談,矜傲自顯。

時間正是去年的全運會。

俨然就是剛才那名少年。醫生怔愣幾秒,瞥見“謝逐”二字,這才反應過來。

——确實是見過。

從電視上見過。

冷雨密密匝匝地掉下來。

回去中途,宋亦霖看到有家小面館還營業,便去買了兩份,拎在手裏。

剛掃碼付完款,屏幕就彈出來電頁面,顯示為遲敏。

她頓了頓,暫且先跟謝逐打個示意,走到外面将電話接起:“媽?”

“霖霖,你沒帶鑰匙?”遲敏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着急,“那你現在在哪,路上沒淋雨吧?”

“在北郊。我同學也從這邊住,我先去他家待着。”宋亦霖挑揀着問題回答,“待會你下班能給我送一趟備用鑰匙嗎?”

“可以,我這會不忙,現在給你送來也行。”

她打量天色:“雨太大了,等等吧,不急。”

“好……那你的傷呢?去醫院了嗎?”

眸色稍暗,宋亦霖沒有回應。

少頃,她才反問:“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遲敏猶豫片刻,還是如實解釋:“你爸給我打電話說的。說你傘和鑰匙都沒拿,還有傷,他出門也沒找到你,不知道去哪了。”

不帶情緒地擡起眼,宋亦霖望着雨幕,混混茫茫,視線找不到任何落腳點。

精疲力竭感再度湧現,她閉了閉眼,呼吸都覺得倦,勉強開口:“沒事,都挺好的。媽,你上班吧。”

挂斷通話。她站定在屋檐下,看雨水氤成霧,陰雲聚攏堆積,嚴絲合縫地壓着光,見不到星點亮。

一簇水花沿雨搭砸下,她不避不躲,望着它墜向自己,逐漸鋪滿視野。

下一瞬,水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黑傘面。

她微怔,側過臉,正對上謝逐低垂目光,“發什麽愣。”

雨勢漸弱,卻還是落個不停,耳畔滿溢淅瀝聲響,嘈雜卻輕。

宋亦霖在少年眼底看到自己。

胸腔沉響,像被什麽撞擊。症狀為呼吸困難,餘痛綿密,似乎很難康複。

沉默少頃,她輕一搖頭,說:“沒事。”

回到小區已經是七點,各樓層卻都暗着,不見光。問過門衛,才知道是暨城連綿降雨,城市電力受到幹擾,稍後才能恢複通電。

一天下來都是倒黴事,多一件也不算多,宋亦霖沒什麽表情,邁步往樓梯間走去,也不拿手機照亮。

謝逐便将人拎回來,平靜端量她少頃,随後拿過她手中東西,打開手電,先一步上樓。

宋亦霖望着空蕩掌心,指腹還印着淡粉勒痕,邊緣泛白。

斂目,她擡腳跟上他。

兩人一路無話,樓梯漫長而昏暗,時間也像被無限延展,宋亦霖低頭看臺階,神色并不分明。

直到不知幾次踏上平地,謝逐的嗓音才響起:“我媽是謝逾岸的第三者。”

“謝逾岸死後,她再婚出國沒管我,現在兒女雙全,沒回來過。”

“上次來電話是一年前,因為看到我奪冠,她想起了謝逾岸。”

他語調毫無起伏:“就算我哪天死了,她也只會懷念前夫,可惜他後繼無人。”

随話音消散,宋亦霖很輕地低下頭。謝逐似有所覺,沒再開口。

有些煩躁地蹙眉。他從未想過自己這樣苛刻,她哭她笑,他總都不舒坦。

謝逐走近,俯身與她平視,少頃,他平靜道:“你要哭了嗎。”

僞裝本就不穩固,情緒分崩離析只在轉瞬間,宋亦霖沒回話,退開半步,讓自己緊貼牆壁,不肯給他看。

但手電光束微擡,她有些無奈地蹙眉,抿唇偏開臉,沾濕的睫毛輕顫着,眼梢泛紅,一片脆弱的水色。

下一瞬,光徹底熄滅。

視野迅速被黑暗蠶食,宋亦霖抵着牆,指尖攥得很緊,過了許久,她才聽到謝逐的聲音。

“……我說錯話了。”他嗓音很低,“你不要哭。”

吵架沒哭,受傷沒哭,淋雨也沒哭,那麽多糟心事熬過來,宋亦霖卻在這句話裏掉了淚。

酸澀感徒然湧現,她将臉埋得更低,眼淚簌簌往下落,她擡手去擦,從始至終連聲哽咽都不曾有。

謝逐卻透過昏沉暗影,看到她哭得在抖。

無端讓人覺得很難過。

沉默少頃,他伸手攬過她,隔着并不完全貼近的距離,有些生疏、但很輕地拍了拍她後背。

“衣服濕。”他說,像在解釋,“不能抱你。”

這話卻不知怎麽戳了人,宋亦霖聞言一僵,哭得更加厲害,額頭抵在他肩膀,很快濕熱一片。

她甚至啜泣出聲,哽咽着攥緊他衣袖,如同想留住什麽,卻半句話也不肯講,眼淚好似止不住,打濕衣襟覆在他肩頭,像發燙。

謝逐微一滞住。

他第一次感到無措,焦躁同時,又覺得無力。

嘆了口氣,他擡手給她擦眼淚,指腹蹭過她濡濕眼梢,溫熱的一小片,不等幹燥,又很快被重新打濕。

反複灼燙着他的指尖。

謝逐頓了頓,重新将人攬進懷裏,再開口時,嗓音帶了幾分啞:“宋亦霖,別哭了。”

“求你,行不行。”

現在是暗戀且自知了(指一些嘴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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