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
宋亦霖做了場不太好的夢。
夢裏陰暗不見邊際,空氣潮濕粘膩,她快要被腳下深淵吞噬殆盡,只能朝着未知方向奔跑,卻許久都望不到光。
無數人扯她、拽她,耳邊除了鼓噪就是謾罵。她逃得筋疲力竭,拉她下墜的人也只增不減,步伐一跌,就陷入冰冷的水底。
海水深黑,她無數次掙紮而出,又無數次被浪卷回,好像在生死一線的臨界點搖晃太久,久到她覺得,就這麽淹死也不錯。
有光透過水面,微弱的一縷,遞到她跟前,一明一暗與她泾渭分明,宋亦霖也只是僅僅看着,任由自己往影裏下沉。
夢境最後,卻是有人用力握住她的手,拉她向上。
來不及掙脫抵抗,光與熱就重新落在她身上,敞亮滾燙。
宋亦霖呼吸一滞,倏地睜開雙眼。
謝逐力道放得很輕,但對于覺淺的人來說,任何動靜都能觸發緊繃的神經,從睡眠狀态中瞬間脫出。
昏黃暖光溫和浸染視野,宋亦霖心跳有些過速,見還是熟悉環境,才确認自己在安全地帶,緩緩放松下來。
接着反應過半秒,她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騰空,是謝逐正抱着她朝卧室走去。
怔懵少頃,她眼尾低了低。
兩人體型差明顯,她微一側臉,就能将自己整個藏進他懷中。少年手臂安穩有力,抱她抱得很輕易,宋亦霖可以什麽都不用想,坦然去依靠。
很難讓人不心生依賴。
或許是因為剛從噩夢中脫身,她思路短暫空白,直到身體陷入柔軟床鋪,宋亦霖才稍微生出幾分清醒,擡手攥住他袖口。
謝逐原本要離開,被她這麽留了下,于是眉梢輕擡,順她的意坐到床沿。
“我鑰匙不在身上,五金店也都沒開門。”宋亦霖道,語氣平靜地解釋今晚狼狽的原因,“店家大概都過年去了……我明天看看有沒有在營業的,盡量少打擾你。”
說這話時,她半張臉埋入柔軟的被衾,語氣像蒙了層霧,輕輕軟軟,很快就散了。
少女長發散在枕間,幾乎與暗色布料融為一體,也更襯得她膚色冷白,瓷器似的,不經碰。
有一縷發絲拂繞指尖,謝逐斂目,屈指動了動,卻似乎纏得更多,就像她這個人。
進退兩難、瞻前顧後、舉步維艱……過往十七年從未體會過的感受,這都是宋亦霖教他的東西。
不太好,也沒有标準答案。但唯一确信,是他不想再見她這副模樣。
“你可以一直住着。”謝逐淡聲道,嗓音很低。
“——我在這,你就不會沒處可去。”
随着話音融入夜裏,宋亦霖不發一語,捏着他衣袖的指尖卻悄然攥緊。
呼吸感覺變得酸澀,心動和喜歡原來這樣難過,像場突如其來的人體災難,而影響似乎是永久性。
“謝逐。”她喃喃,“……你一定會後悔的。”
許多埋在最深處生鏽腐爛的東西,宋亦霖想,自己真的要完整揭開給他看,給他看自己是個怎樣的破爛。
“我會騙你,信不過你,也瞞着你很多事。”她平靜陳述,“我還有病,不僅要吃藥而且病得不輕,越活越想死。你見我每次都坐欄杆上,其實我就是想跳下去,之前說不會是诓你的。”
近乎自毀式的坦白,都是從未跟旁人提及的陰暗面,宋亦霖甚至感覺自己再說下去就要死了。
但就像鈍刀磨肉,血少痛多,這種感覺足夠引誘她繼續,宋亦霖将左手腕擡起,翻面,那道粉白色的縫合疤第一次坦然暴露在空氣中,任憑旁人打量。
“還有這個,我知道你早就注意過。但這不是矯情,不是一時沖動,更不是熬過青春期就能好的。”
講到這,宋亦霖氣息有些不穩,聲線也摻了顫意:“這只手斷過肌腱,縫過十幾針,它好不了,我也好不了,你到底清不清楚我就是個……”
接下來的話戛然而止。
宋亦霖努力克制自己的失控,盡量冷靜客觀地向對方解釋自己爛到泥裏的事實,可結果卻是被人握緊了手。
簡直與剛才那場噩夢的尾聲重合,她覺得荒謬。
偏偏更荒謬的還在之後。謝逐神色未變分毫,只斂目看向那道近乎橫向貫穿她手腕的疤,攥着她的手指微移,随後覆了上去。
盡管已經愈合,但刀口觸感仍舊粗糙不平,與旁邊完好細嫩的皮膚對比鮮明。
近乎是終身性質的疤,不難猜出她曾經真的赴過死。
“你可以繼續說。”摩挲着那道疤,他很輕地按了按,目光落向她,“但說得越多,我只會越對你好,你想要這個?”
卧室光線昏暗,宋亦霖神情被影掩着,并不分明,緊蹙的眉像在生氣,濕潤的眼又像要哭了。
“……你該問清楚的。”許久,她啞聲開口。
“你不是想聽實話嗎,現在我會說實話。”頓了頓,宋亦霖沒什麽力氣地道,“只要你問,我全都告訴你。”
聽起來像逾期不候。
但謝逐說:“沒有。”
“現在不好奇了。”攏過她耳側碎發,他嗓音難得放緩,低聲,“我不問了。”
沒見過這麽耍賴的人。宋亦霖狠狠閉眼,在眼淚暴露的前一刻,将臉埋了起來。
謝逐。最初将她的事作為交換條件的是他,後來說只聽實話的是他,最終說不好奇不問了的,也是他。
偏偏還是這個人,此時又在沉着坦蕩地告訴她:“宋亦霖,你推不開我,後悔也沒用。”
——之前那句“你一定會後悔”,看似是從她嘴裏說出的,其實就是她在講給自己聽。
沒想到連這個想法都被洞悉,宋亦霖還能說什麽,宋亦霖無話可說。
她早就跌落在地,跟淤泥不分彼此,可怎麽就有人要把她捧起來,仔仔細細擦拭幹淨,還想把她帶回家。
難以理解。她不敢信,卻又已經在信。
情緒大落大起,宋亦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辦,只好逃避般将大腦放空,閉上雙眼。
周遭充斥着熟悉的氣息,清冷淡薄,将她盡數攏住,以前覺得危險的沉溺感,現在倒成了安眠藥。
身體與精神都相當疲憊,阖眼不多久,意識就開始模糊,她卻沒來由記起去年夏天,八月底的潮濕雨夜。
宋亦霖始終讨厭夏天。
漫長,枯燥,潮熱的風過分黏膩,太陽刺眼,雨也綿密。穿長袖會被怪異打量,睡再久都褪不去乏累,以及漫長無邊際的枯燥難捱。
那曾是她決定去死的季節。
所以,宋亦霖想——
如果沒遇見謝逐,她一定熬不過那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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