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宋閱來了之後,永嘉帝讓周方回将冊子的事情詳細敘述給他,宋閱聽完,盯着那本冊子,半晌未言。
永嘉帝看向他:“宋愛卿,你可有解釋?”
宋閱沉默許久,啞着聲音道:“如周大人所言,其中該是有什麽蹊跷。陛下可否容臣回去調查清楚,若是當真有底下人作祟,老臣定然嚴懲不貸。”
永嘉帝眯了眯眸:“五日之內,可否查明?”
宋閱:“老臣遵旨。”
話音剛落,楚淩鈞突然問道:“既然如此,那敢問,日前宋閣老查出冬衣黴糧之事的原因是暴雨所致,可是憑借這本冊子得出的結論?”
宋閱垂着眼簾沒有看他,只默然答了一句:“正是。”
“如今宋閣老是否也覺得,這冊子是僞造?”楚淩鈞又問。
宋閱:“……靖安侯所言不差。”
楚淩鈞繼續追問:“那麽暴雨導致軍糧發黴的結論,是否也可以推翻?”
宋閱臉上頗有幾分挂不住,他看了眼周方回,但周方回卻避開了視線,最終,宋閱只得無奈道:“陛下,臣先前在查探的時候,不僅只靠那本冊子才下此結論,還詢問了當初押運軍糧和冬衣的人。綜合種種證據,微臣小心求證,方才下定結論。”
“從鳳京府到北境,運糧隊伍需要走兩個月之久。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難道他們還能清楚地記得哪一日下了雨,哪一日是晴天?”楚淩鈞質問道。“難道不也是靠着那本冊子,才能夠說出哪天是雨天?”
宋閱被他逼問地說不出話來,下意識看了眼永嘉帝,只見永嘉帝面不改色,剛好接過小太監呈上來的茶。他只好收回了視線。
楚淩鈞又道:“宋閣老為何總是執着于運送途中出過什麽問題?萬一問題出在根源之處呢?”
宋閱停頓片刻,緩緩道:“侯爺所言,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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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淩鈞:“若是那些糧食和冬衣在采買之前就是有問題的,這也不無可能。”
宋閱拱了拱手道:“陛下,靖安侯所言,讓老臣醍醐灌頂。老臣願重新調查此案,給朝廷一個交代。”
永嘉帝斂目放下茶杯,淡淡道:“還是五日?”
宋閱:“臣遵旨。”
恰在此時,馮皎從屋外進來,躬身站在永嘉帝身側,輕聲道:“陛下,二殿下在外面候着,稱有要事求見。”
永嘉帝微微皺眉:“彥兒?他來作甚。難道不知朕在議事麽?”
馮皎恭敬地道:“二殿下說,關于黴糧和冬衣一事,他尋到了些線索,特來禀報陛下。”
“兒臣恭請父皇聖安。”
段寧彥被馮皎領進了禦書房,恭恭敬敬地跪地請安。在場的宋閱、周方回、楚淩鈞也向他行了一禮。
“免禮罷。”永嘉帝擡目看他。“彥兒,你有何事?”
段寧彥起身:“回禀父皇。聽聞父皇和兩位先生還有舅舅在商議去年冬衣黴糧一案。這些時日,兒臣在六部輪職,閱覽部分公文的時候,發現了一些線索。”
聽到這裏,宋閱突然擡頭,目光中流露出幾分驚詫。
永嘉帝聞言淡淡道:“說來聽聽。”
“是。”段寧彥定了定神,脆生生的聲音卻不失清朗。“日前,兒臣在戶部整理歸檔諸多公文的時候,曾經發現幾處存疑。戶部去年一整年的支出是三百萬兩銀子,冬月給兵部的支出是四十萬兩銀子。這四十萬兩的用途寫的是購買軍糧和前線将士們過冬的棉衣。”
楚淩鈞神色一凜。
但聞段寧彥繼續道:“然後兒臣又看了下軍需采買記錄,上面寫的是,采購軍糧所用六萬兩,采購冬衣所用四萬兩,加起來僅十萬兩。若兒臣未曾猜錯,這些就是去年遠在前線的燕梧鐵騎收到的物資。”
聽到這裏,宋閱神色已有動容。
段寧彥目不斜視,又道:“兒臣又看了往年的軍需采購記錄,至少在冬衣和糧草這方面,二者加起來的價錢至少是四十萬兩。所以,我有兩處疑惑。第一,為何兩處記錄不一樣?第二,剩下的三十萬兩銀子去了何處?”
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禦書房內陷入了短暫的寧靜。良久過後,宋閱掩口輕咳幾聲,拱了拱手道:“殿下心細如發,在戶部歷練的這些日子,能夠看出這幾處疑點,實在是讓老臣欣慰。只不過戶部每年的支出和收入過于繁雜,若是有一筆記錯也未可知。今日過後,老臣會命戶部詳細核查疏漏,定會找到問題所在。”
段寧彥不置可否,又道:“宋師傅,就在一個時辰之前,我已經找到答案了。”
聞言,楚淩鈞擡了擡眸。
“我找到了工部在冬月的支出記錄。去年,因翻修暢春園行宮的一處閣樓,戶部總共給工部批了六十萬兩。但是翻修閣樓,為何會花費六十萬兩之多?于是我又找了許久,終于發現,包括購買建築材料和發放工匠們的工錢在內,整個暢春園行宮的翻修總花費僅三十萬兩。還有三十萬兩,或許就是從兵部購買物資的那四十萬兩中挪出來的。而這三十萬兩銀子,已經不翼而飛了。”
聽到這裏,宋閱的神色已經變了,似在思索該如何作答,永嘉帝卻先開了口。
“三十萬兩,真不是個小數目。”永嘉帝看向宋閱。“宋愛卿,此事你可知曉?”
宋閱忙道:“微臣并不直接管轄工部之事,确實不知。二殿下所言,陛下可否允臣前去調查一番?殿下剛開始接觸六部的公務,再加上戶部的事情的确過于龐雜,微臣擔心,殿下是否有疏漏之處。”
段寧彥接話道:“父皇,兒臣自幼受內閣的幾位先生們教導,尤其是宋閣老,他曾教過兒臣,知細知微,方能事半功倍。所以兒臣在閱覽公文之時向來仔細,況且事關重大,兒臣絕不敢有任何疏漏。”
“陛下容禀。”良久未曾開口的楚淩鈞突然道。“微臣不清楚戶部其他支出,但若二殿下所言為實,去年戶部為購買軍糧和冬衣,批了四十萬兩銀子,最後卻僅用了十萬兩,這些錢是遠遠不夠的。如此一來,黴糧和破損冬衣的原因,是否也在于此?敢問宋閣老,若是根源出在此處,那麽閣老日前一直在調查運輸途中出了什麽事故,是否本木倒置了?”
宋閱已然啞口無言。
“父皇,這是前幾天,彥兒發現的有問題的賬目。”段寧彥從袖中取出幾本冊子,恭敬呈上。
馮皎見狀,将那幾本冊子取來,呈到永嘉帝面前。
永嘉帝斂目翻了翻那幾本賬目,段寧彥望向宋閱,先行了一禮,不卑不亢道:“宋師傅身為內閣首輔,兼任戶部尚書,這些賬目,都是您審閱過的。彥兒鬥膽在父皇面前詢問宋師傅,那本該用于購買軍需的三十萬兩銀子,究竟去了何處?”
一番質問之下,宋閱已經滿頭大汗,面容漲紅呼吸急促,一陣氣湧忍不住用力咳了幾下。一旁的周方回見狀,趕忙上前扶了扶他。“閣老,可還好?”
永嘉帝神色漸漸冷了下來:“彥兒,你自幼跟随宋卿習詩書,不可對你先生無禮。”
段寧彥從善如流地行了一揖,卻并沒有面向宋閱。“彥兒失禮了。”
過了片刻,宋閱漸漸緩過來,啞聲道:“陛下,二殿下細心發現戶部賬目存疑,老臣實在欣慰。但是老臣畢竟已年邁,這些年來,公務之上也頗有幾分有心無力。微臣定會詳查存疑之處,給陛下、二殿下和靖安侯一個交代。随後老臣會引咎辭職,願告老歸鄉。”
段寧彥認真地道:“宋師傅,先前調查冬衣黴糧之事,您一直在運輸途中找原因,最終都沒能查出真相。這一次查找三十萬兩銀子的下落,可否由彥兒代勞?”
“這……”宋閱聞言,微有遲疑。
“彥兒。”永嘉帝突然開口打斷。“你近來的課業,學得如何了?這些事情與你本不相幹,還是把精力放在課業上為妙。”
“……”段寧彥還欲想說什麽,他卻突然感受到身側投來的目光,方才發現楚淩鈞正在看着他,那目光分明在阻止他。他只好垂下頭,低聲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正在這時,許久沒說話的周方回上前一步道:“陛下,押運軍需物資本是兵部負責,出了這些問題,臣亦負有重責。閣老日理萬機,分身乏術;二殿下年幼,以學業為主。不如将此事交由微臣,也好讓微臣戴罪立功。”
話音剛落,宋閱意味深長地看了周方回一眼,卻被後者避開了視線。
永嘉帝思索半晌,漠然道:“允了。五日之內,務必查出結果。”
禦書房議事結束之後,永嘉帝先讓侍衛把段寧彥送回承乾宮。宋閱身體不适,永嘉帝命馮皎送其回府。同時離開禦書房的,只有楚淩鈞和周方回二人。
離開養心殿之後,走在出宮的路上,楚淩鈞先開口道:“周大人,今日之事,多謝了。”
周方回聞言一笑。“方才在禦前,你我二人還針鋒相對。如今侯爺又何出此言?”
楚淩鈞面不改色,淡淡道:“周大人在言辭之上雖與我針鋒相對,但是你先提出,那運糧冊子曾被宋閱動過。在我想與其對質之時,周大人也附議。最後,宋閱要調查三十萬兩銀子的去向,你卻從他手中将此事接了過來。這樁樁件件,周大人一直在暗中幫我。”
“竟是被侯爺看出來了。”周方回無奈笑了笑。“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楚淩鈞斂了斂眸:“我能看出來,宋閣老定然也能想到。我擔憂的是,周大人此舉,又是否會得罪宋閣老?內閣統領百官,周大人身為兵部尚書,若因此而為其所記恨,只怕……”
楚淩鈞沒有繼續再說下去,周方回笑着搖搖頭。“侯爺也是為官之人,可曾怕過在朝堂上樹敵?”
楚淩鈞微怔,細數下來,從他曾祖父那一輩,燕梧鐵騎在朝中的政敵就不少,可是他從來沒在乎過。
“做官的,哪有不樹敵的,他是首輔也不能一手遮天。”周方回道。“若是六部都聽命于內閣,那還要六部尚書作甚?我們平日裏都聽他的,是不願起什麽争執。可是前幾日,宋閱提出撫恤六萬戰死将士的銀子,竟然只有二十萬兩,算下來一條人命只值三兩銀子,周某實在是忍不住了。”
說到這裏,周方回幽幽一嘆。“周某一介文官,也知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戰死疆場不過馬革裹屍,可是在他的眼裏,将士們的性命似乎就是那麽不值錢。實在是讓本官氣憤難當。更何況,他宋閱跟黴糧冬衣案脫不了幹系,說不定那三十萬兩銀子已經進了他宋家的口袋。無論如何,這一次周某既然把活兒攬了過來,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聽到這裏,楚淩鈞止步,垂目恭敬行了一禮。“得周兄相助,楚淩鈞在此,拜謝了。”
周方回連忙扶了他一下,回行一禮。
“周某并非是為了幫侯爺,這些事情,不過就是周某的本分罷了。”周方回靜靜道來。“為官二十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周某願同侯爺一道,為燕梧鐵騎讨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