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冬季天短,再加上今天下了一天的雪,酉時一到,天色就暗了下來。楚淩鈞來到城東五裏街那處破敗不堪的住所,找到之前那老者的房屋,随後走了進去。

雪終于停了,天色昏暗,連月亮都看不到。

楚淩鈞推門而入,只見那屋裏的擺設還是從前那般破舊,桌上燃着昏暗的燭光,那老者背對着他而坐,與上次來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唯一與上次不同的是,桌上的茶具是嶄新的,茶壺還冒着熱氣。

“侯爺,請坐。”老者的嗓音依舊沙啞。“上次見面,未曾備茶,招待不周。這一次,老朽特意備了新茶。”

楚淩鈞一撩大氅,落座老者對面,随後把劍放在了桌上。

“上次你說,還有未盡之言,等下次見面會說。”楚淩鈞沉聲道。“現在本侯來了,你都知道些什麽,說罷。”

老者顫巍巍地執起茶壺,緩緩給他斟了一杯。“侯爺受了涼,先暖暖身子……”

“本侯沒時間跟你廢話。”楚淩鈞冷聲道。

老者下意識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劍,默默道:“也罷……”

随後,他思忖片刻,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娓娓道來:“上一次,老朽并未告知侯爺,冬衣黴糧案的始作俑者是何人,但是想必侯爺已經知道了……”

“是戶部主事楊明做的,宋閱指使的。”楚淩鈞說。“這些我确實知曉。”

老者搖了搖頭,說:“非也。楊明是受宋閱指使,但宋閱,亦是受人指使。”

“什麽?這怎麽可能?!”楚淩鈞霎時皺起了眉。“若他受人指使,那在早朝上他為何不說?為何平白無故背下這個黑鍋?”

“侯爺是不是在想,宋閱身為內閣首輔,只有讓別人替他背黑鍋的份,何來他替別人?”老者低聲言道。“那侯爺不妨再想想,這朝堂之上,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權力,能指使首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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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淩鈞心裏很快就有了一個答案。

永嘉帝。

他心裏在斟酌着這個答案,緊緊地盯着老者,已經握住了劍身。“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老者垂下松松垮垮的眼皮,低聲說:“說到底,宋閱與燕梧鐵騎無冤無仇,他為何要扣下那購買冬衣和軍糧的三十萬兩銀子?得罪楚家和燕梧鐵騎,說不定還要再得罪皇後娘娘,如此一來,對他宋家有什麽好處?”

楚淩鈞:“與北涼軍一戰,若本侯戰敗,楚家會受到牽連,皇後娘娘和二殿下也會失了聖寵。如此一來,受益的就是淑貴妃和大皇子。這個好處,夠不夠?”

淑貴妃宋錦嫣,是宋閱的堂侄女,而她的兒子,便是大皇子段寧暄。

“侯爺可是想說,如此一來,宋閱希望以此來讓二殿下失寵,陛下就有可能冊立大皇子為太子?”

楚淩鈞看着他,沒說話,只作默認。

老者緩緩搖頭:“陛下最不喜朝臣幹涉立儲,宋閱入朝堂三十餘年,對陛下的心思不會不知。更何況,此法過于冒險,他如何能肯定,沒有那三十萬兩銀子,燕梧鐵騎就會戰敗?更何況,靖安侯大将軍親自領兵,即便玉石俱焚,也不可能戰敗。”

楚淩鈞聞言冷笑一聲:“不必往本侯臉上貼金。無論如何,本侯也不會相信宋閱是受了陛下指使。更何況你方才所言,皆無證據。”

“老朽有證據。”老者起身,緩慢走到身後的一個陳舊的書櫃前,拉開抽屜,從最裏面取出一個木盒,然後回到座位上,在楚淩鈞的注視之下打開了木盒。

楚淩鈞緊緊盯着他的動作,只見他從木盒裏取出一封信,然後雙手遞交給他。

楚淩鈞瞧着那信件的制式,像是宮裏才有的東西。随後,他接過信來打開,看着上面的文字,瞳孔驟縮。

“這是去年冬月,陛下給宋閱的密信。原本,宋閱只是上疏稱,修建暢春園行宮銀子不夠,陛下卻讓戶部自行想辦法。戶部東拼西湊,無論如何都湊不夠。”老者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只是在敘說一件平常事。“後來,陛下暗示宋閱,從已經批給兵部購買冬衣和軍糧的四十萬兩銀子裏,取三十萬兩。這封信,就是證據。”

楚淩鈞灼灼目光緊盯着那封信,視線仿佛要将那信紙燒出一個洞來。信的用紙、信上的印都可證明,此信不會有假。

信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修建暢春園行宮不得延誤,所需銀兩,戶部自行商議。另,兵部所購軍需物資,無需四十萬兩之多。”

永嘉帝居然會以為,前線二十萬大軍半年耗費的物資,僅需十萬兩。

楚淩鈞将那封信攥出了褶皺,他的眼睛裏便出現了血絲。

自從半年前回京,他就開始着手調查這冬衣黴糧案,他天真地以為這是宋閱所為,天真地渴望永嘉帝能為燕梧鐵騎讨回公道,卻不曾想,這本就是永嘉帝之命。

永嘉帝竟然如此信任他,信任燕梧鐵騎,而且還拿大晟的疆土開玩笑。

在缺衣少糧的情況下,如果戰敗,那麽大晟面臨的将會是丢城池,說不定還會求和。

可是永嘉帝也知道,他楚淩鈞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楚氏一族與燕梧鐵騎,即便在戰場上丢了性命,也不會丢失大晟疆土。

楚淩鈞的身子微微打着顫,心口不斷地悸動,眼睛紅得仿佛要滴血,呼吸都有些急促氣來。

老者看着楚淩鈞的模樣,面露憂色,想去握他的手臂:“侯爺,凝神。”

楚淩鈞擡了擡不斷打顫的手,示意自己沒事。可是他的樣子,卻從頭到腳都寫滿了有事。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楚淩鈞刻意壓着嗓音裏的顫意道。

“我從前是宋府的管家,名為宋捷。”老者微微一嘆,說道。“宋閱視我為心腹,去年他收到陛下的密信,還曾問我該如何做。可他生性本就多疑,雖告知我那件事,後來他卻後悔了,擔心我将此事洩露出去,便要殺我滅口。我這條性命,是從亂葬崗撿回來的。”

楚淩鈞用低啞的聲音問道:“那你為何會将此事告知于我?”

“奉我主子之命。”宋捷說道。“主子是從亂葬崗撿回我性命的人。”

“你主子,又是誰?”

“是好人。”

宋捷又補充道:“是侯爺無需知曉,且對您毫無威脅的人。”

楚淩鈞從屋裏出來的時候已近子時,天色已經漆黑一片,沒有任何月光。地上的積雪很厚,踩上去仿佛要沒過腳踝。有一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忘了回府的路該怎麽走。

他就這麽迷茫地走着,不知該前往何處。也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楚淩音說,楚家守護着段氏的江山,并不需要什麽意義。午後出宮的時候,他努力接受了這句話。

那時候他在想,即便永嘉帝不給燕梧鐵騎讨回公道,可燕梧鐵騎還是要繼續守護着這大晟疆土。就像楚淩音說的,這并不需要什麽意義。

可是如今……

這一次,他開始懷疑楚淩音所言了。

永嘉帝不把前線将士的性命當回事,那麽燕梧鐵騎還以什麽理由堅守這段氏江山?

他們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難道只是為了一個戰死沙場、屍骨無存嗎?難道只是為了埋骨在北落原的大雪紛飛中,青史無名?

楚淩鈞倏然間自嘲一笑,他真是比笑話還要可笑。

他終于失了力,跪倒下去,用手中的長劍勉強撐着地。這個時候,他的關節居然隐隐作痛起來,像是有無數根針在同時刺他的膝蓋。在養心殿外跪了兩個時辰,現在居然發作了起來。

他已經有些絕望了。他什麽都看不見,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就在這時,楚淩鈞突然聽見一聲熟悉的輕喚。

“瀾玉!”

眼前似乎出現了一抹光亮,他擡了擡眸。只見有人提着燈籠,向他快步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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