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一陣規律的高跟鞋觸地聲,打破了兩人間長久的沉默。
江瀾的身子隐在屏風後看不真切,只聽見她略帶欣喜的嗓音:“伸之,你怎麽來了?”
顧伸之轉過身迎了上去:“我剛下班,想着來看看你。”
“你剛才在和誰說話?”江瀾走進來。
随後她便看見了一臉蒼白的明逸。
江瀾無端覺得心頭一跳,關心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顧伸之挽上胳膊,一臉親昵地對她說:“這個小姑娘是誰啊,你們認識嗎?”
“她是明總的女兒,明逸。”
“哦。”顧伸之做出了然的表情,走上前向明逸伸出手道:“你好,我叫顧伸之,是江瀾的未婚夫。”
明逸看着顧伸之伸來的手,沒有動作。
顧伸之倒也沒有覺得尴尬,只是将手收回,笑着聳了聳肩。
他轉而看向江瀾,臉上的笑越發溫柔了,道:“一起去吃個便飯嗎?”
明逸在一旁,看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舉止親密,一顆心頓時如油煎一般,又如被妒火焚燒。
江瀾的笑在她眼裏格外刺眼,終于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快速地說了句“我先走了”,便推開兩人,奪門而出。
明逸隐約聽見江瀾在喊她,可是她卻沒有回頭,一路跑進電梯。
電梯下到一樓,剛走出公司大門,手機便響了起來。
是江瀾的電話。
明逸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江瀾的聲音有些空曠,身邊還時不時響起顧伸之的笑聲。
“你跑去哪兒了?”
“我在樓下。”
“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下來了。”
過了約莫五分鐘,江瀾和顧伸之并肩出現在公司門口。
江瀾一眼就看見了明逸,快步向她走來,道:“你怎麽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明逸沒有回答,視線掃過随後而來的顧伸之。
顧伸之的臉上依然挂着笑,似乎并沒有被明逸方才的舉動所冒犯,甚至還笑眯眯地問她:“小逸,要一起去吃晚餐嗎?”
明逸冷冷道:“我為什麽要去?”
顧伸之這才愣住,他似乎沒料到眼前這個十八歲的女孩,竟對他有如此大的敵意。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這句話是對着江瀾說的。
江瀾沒有回答顧伸之,她靜靜看着明逸,那眼神好似在說:“為什麽要這麽做?”
明逸受不了江瀾拿這種責備的目光看她,垂下頭道:“我想回家。”
“伸之。”江瀾向顧伸之投去抱歉的眼神,“今晚不太方便,改天吧。”
“沒關系。”顧伸之說,“下次還有機會。”
說完,他還十分大度地和明逸說再見。
不待顧伸之說完,明逸便上了車,随後江瀾也坐了進來,汽車緩緩發動,明逸将頭靠在車窗上,看着沿路的風景發呆。
駱司機好似也感應到了兩人之間的低氣壓,沒有說一句話。
車內一片死寂。
“你今天怎麽了?”江瀾忽然問她,“顧伸之惹你生氣了嗎?”
又是這種語氣,好像只要和顧伸之沾邊的事,江瀾總會下意識地将自己與顧伸之歸于同一陣營,而相應地,将她剔除在外。
顧伸之的存在,無時無刻都提醒着明逸,她是這段感情中的外人,一個失敗者。
更可笑的是,江瀾的未婚夫,竟是明若愚一手安排的,雖說是商業聯姻,兩人倒也投緣且和睦,在圈中都是一段佳話。
他們之間的感情天經地義,順理成章,而她又能反對什麽,是反對亡母的決定,還是做那根棒打鴛鴦的大棒?
明逸沉默了。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回答江瀾的話。
到家後,她便将自己鎖進房間。
不一會兒,江瀾居然來敲她的房門。
明逸一臉疲倦地打開門,道:“有事嗎?”
江瀾看着她,形狀完美的薄唇微微抿起,眉間染上愠色:“明逸,你到底怎麽了?”
“有話好好說,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就算你不喜歡他,也應該給予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尊重。”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明逸。
“我就是不喜歡他,我就是讨厭他,這個回答你滿意了嗎?”說完,她将江瀾推出房間,砰地關上門。
明逸紅着眼,将藏在床頭櫃深處的藥盒拿了出來,裏面存了四五枚“膠囊”,是她尚未來得及處理掉的。
混雜着憤怒,悲傷和嫉妒的情緒,幾欲将理智湮滅。
明逸看着掌心的膠囊,腦海中閃過一個瘋狂的想法。
接着,她就這麽頭一仰,直挺挺地将膠囊全部吞了下去。
世界好似一瞬間安靜了。
靜到只剩下心髒隆隆的跳動聲。
接着,猶如鋼刃劃過大腦,尖銳的劇痛讓明逸尖叫起來,她抱着頭,強烈的眩暈令她失去平衡,重重摔在了地上。
門外的敲門聲更加急促了。
明逸充耳不聞,又或者說,她已經陷入了“迷失”。
她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用力甩着頭,試圖将耳邊如蚊吟的呓語甩開,忽然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再次摔了下去。
這次,她磕在了梳妝臺邊緣。
“額……”明逸捂着額頭,痛得蜷縮起來。
就在這時,門被從外邊大力撞開。
走廊的光透進來,照亮躺在地上的明逸,她散亂着頭發,額上撞破的傷口緩緩往下淌着血。
無論過去多少年,江瀾回憶起這一幕,都會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江瀾沖了進來,将明逸從地上扶起,她敏銳地發現了丢在一邊半開着的藥盒,電光火石之間,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強烈的自責,灼燒理智。
她到底在做什麽……
明逸差一點“死”在她手上。
“王姨,快去拿醫療箱。”江瀾渾身開始劇烈地顫抖,她小心翼翼地撥開明逸臉上沾上血的發,不斷拍打着明逸的臉頰。
“明逸,不能睡,快醒醒。”江瀾的聲音慢慢染上哭腔,“不要睡,求你了。”
她咬破下唇,企圖用疼痛讓自己冷靜。
王姨提着醫療箱上來了,江瀾手腳麻利地為明逸處理傷口,好在傷口不深,只是被劃了道口子,在經過按壓後,血很快就止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明逸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悠悠轉醒。
剛睜開眼,額頭傳來的疼痛就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斷續的回憶,如幻燈片般一幕幕閃過,她只記得自己吞了膠囊,還跌倒了,撞到了頭,很疼,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好在她之前從未服用過膠囊,毒素還未在體內累積,要不然她絕不可能這麽快就醒過來。
江瀾被響動驚醒,從臂彎裏擡起頭。
明逸這才發現江瀾竟睡在她身邊,準确來說,是坐在地上,半個身子趴在床沿。
江瀾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她,神情有驚喜有愧疚。
“要喝水嗎?”她問。
“嗯,好。”明逸點頭,接過江瀾遞來的水杯,很快就喝完了,“瀾姐,我睡了多久?”
“五個小時。”
“哦。”明逸伸手摸了摸額上的紗布,垂下眼,道:“瀾姐,我是不是生病了?”
江瀾一怔。
“你給我的藥,我每天都有按時吃,可是……”明逸的眼眶逐漸濕潤了,她哽咽着,“我還是感覺很不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今天晚上還控制不住,對顧叔叔發了脾氣,瀾姐,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說完最後一個字,眼淚毫無阻礙地掉了下來。
當江瀾上前抱住她時,明逸在暗中緩緩勾起嘴角。
賭贏了。
她方才确實氣狠了,居然想出這麽個自損八百的狠招,現在想來,自己都覺得後怕,就這麽一口氣吞下那麽些膠囊,還撞了頭,一個搞不好,後果不堪設想。
明逸賭的便是江瀾的愧疚心,如果将這一切都推在“下藥”上,江瀾便會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拴住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愛,愛會褪色,但愧疚和憐惜不會。
明逸深谙這個道理。
驀地,她心底又升起一股悲哀來。
每件事只要牽扯到江瀾,她就會變得不再理智,變得“瘋狂”,又或許這抹“瘋”,早早便深埋在她的骨骼裏,随時等待着破土而出。
“不是你的錯。”江瀾的聲音尚且平穩,“先把藥停了,這段時間好好休息。”
“可是。”明逸繼續演戲,“如果不吃藥的話,我的頭疼病還會發作嗎?會不會影響到學習,要是考不上京大怎麽辦,瀾姐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沒用的笨蛋,只會拖你後腿,給你添麻煩?”
“不會的。”江瀾環抱她的雙手更加收緊了些,“不會的。”
明逸将頭靠在江瀾的肩膀,倦怠地阖上眼:“瀾姐,我累了。”
江瀾這才松開她,還替她掖好被角。
“瀾姐,你真好。”
江瀾眼中泛起洶湧的情緒,可她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俯身将床頭櫃上的水杯拿起,離開并關上了房門。
江瀾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抽屜取出一個沒有粘貼任何标簽的藥瓶,從裏面倒出剩下的十幾枚膠囊,一一拆開,白色的藥粉很快堆積成一座“小山”。
她将藥粉統統倒進水池,看着旋轉的水流一點點将粉末沖下,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鏡中的女人,姣好的容貌數年不曾改變,時光好似格外眷顧她,予她盛放,又不舍她凋零,可是這雙眼中,卻透出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和悲傷。
此時此刻,江瀾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厭惡現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