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周三下午六點,診所的人并不多。
剛才林欣進來送棉簽的時候說,外面只有一個病人在等着。
診室裏,一位年輕的媽媽正抱着一個小朋友,一臉焦急又擔憂地看着蔣旻池。
“不用太擔心。”蔣旻池把棉簽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輕聲安慰道,“扁桃體有點發炎。”
“醫生,”年輕的媽媽并不太放心,“他這兩天都沒怎麽吃東西。”
“嗯,嗓子痛,加上感冒胃口不好,自然不太想吃的。”蔣旻池一邊在電腦上填藥方,一邊叮囑,“開些感冒藥,吃了就好了。記得這兩天多喝水,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
“好的好的。”年輕的媽媽連連應着,“謝謝醫生。”
蔣旻池寫完藥方,然後又再次看向對面的母子倆,微微點頭:“不客氣。”
年輕的媽媽知道孩子的病情不嚴重,如釋重負一般,正打算抱着孩子起身出去拿藥,這時懷裏的小孩開口了:
“媽媽,醫生叔叔坐的椅子為什麽是這樣的?”在小孩的世界裏,一把輪椅足夠新奇。
這不是蔣旻池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還記得剛出事的那段時間,他極力抗拒這能載着他移動的東西,稱他們是破銅爛鐵,連輪椅兩個字都聽不得,還不知道摔了多少把椅子。
但現在,他對這兩個字已經免疫。他接受了這一生自己這幅殘軀敗體,都得依賴這幅爛鐵的事實。
他不再會像剛開始一樣羞憤又暴怒,怨天又尤人。他也能一笑了之了。
只是年輕的媽媽卻覺得萬分尴尬,還沒站直的身子僵在那不上不下的。而懷裏的小孩卻沒有半分的自覺,繼續抱着探索世界的好奇心,追問道:
“醫生叔叔,這個坐着好玩嗎?”
Advertisement
年輕的媽媽窘迫又愧疚,正欲道歉,卻聽到蔣旻池溫和地回答:“不好玩。叔叔坐這個是因為走不了路。”
小孩兒的眼睛撲閃撲閃,正努力理解這話的意思。那位年輕的媽媽趕緊插空道歉:“醫生,實在抱歉,是我們冒犯了。”
看得出來是一位很有教養的母親。
蔣旻池不覺有他,微微笑笑,表示并不在意:“沒關系。”
年輕的媽媽又誠懇地道歉了幾次,最後才萬分歉疚地抱着小孩兒出去了。
待他們出去後,診室就只剩蔣旻池自己。最後一位病人還未進來。他趁着整理東西的當兒,回想着剛才那位母親臉上展現出來的誇張的歉意,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了。
他不過是一個半癱,何來尊嚴之有!
正想着,外面突然一陣噼噼啪啪地響聲。他擡頭望向窗外,看到大滴大滴的雨,正打在窗戶上。
夏時天氣易變,朝陽晚雨是常事,更別說這本就是一個多雨的城市。只是可惜了院子裏的那盆茉莉,他現在趕不及回去把茉莉搬進屋子,估計這一陣雨,是會把本開得芬芳馥郁的一盆花,打得連花苞都不剩了。
輕緩的腳步聲打破了他的思緒,又病人進來了。外面的風雨依舊大,一層又一層地撲到窗戶上。
蔣旻池把臉轉回來,同時問道:“請坐,有哪裏不舒服?”
話落的瞬間,他看到了坐在對面的許奚。那一瞬間,這間診室進入了嚴冬。
他們已整整五年未見。
五年前,蔣旻池出車禍,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站起來,甚至都不能履行他作為許奚另一半的義務時,他決絕地把許奚趕出了他的生命。
他們的分手很是慘烈,兩敗俱傷,從此天各一方。
蔣旻池以為,他的生命裏再也不會有許奚這個人。可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夏日傍晚,許奚卻未有任何預兆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并對他說:“我回來了。”
林欣已經送走了剛才的那位母親和她的小孩。診所裏裏外外只有三個人。
她在外面收拾東西,預計等許奚走了,他們就好關門下班。
診室裏的兩人,就這樣在風雨聲和收拾東西的乒乓聲中,無言地對視着。
蔣旻池并未對那句我回來了做出任何回應,只是面無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人,連一絲驚訝都沒有。
于是,許奚又說了一句:“我回來了,蔣旻池。”
他們分開之前,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許奚很久沒有叫過蔣旻池全名。後來,蔣旻池毫不留情地把車禍的責任盡數怪到許奚身上。那時的許奚沒有任何勇氣叫蔣旻池。
因此,當這三個字從許奚嘴裏喊出來時,蔣旻池仿佛有種回到大學時的錯覺。
他們正式在一起之前,有一段不算短的暧昧期。
某天,許奚在樹影下,天真地看着他,有恃無恐地問:“蔣旻池,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啊?”
那一刻,他聽見自己的心如雷似鼓。
因為一直沒聽到診室的動靜,林欣收拾完之後,就來到診室外,想看看裏面什麽情況。
“蔣醫生,需要幫忙嗎?”
蔣旻池終于從回憶中抽離出來。他把眼睛從許奚身上移開,然後對着林欣說:“你先回去吧。”
“啊?”林欣很意外,看看坐在裏面正背對着他的許奚,“待會不需要我幫忙嗎?”她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許奚。
“不用,我自己可以。”蔣旻池頓了頓,“你帶傘了嗎?沒帶的話我這裏有。”
林欣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說:“帶了。那蔣醫生,我先走了,有什麽需要你可以給我打電話。”
蔣旻池點頭:“好。”
待聽到林欣走出診所的聲音後,蔣旻池才重新把眼神收回來放到許奚身上。
他盯着人看了片刻,然後才不緊不慢道:“如果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我可以給你看看。”
蔣旻池刻意忽略他的那兩句話,故意忽視他們的關系,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讓許奚本就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就降到谷底。
不過他未動聲色,畢竟回國之前,他已經給自己做了那麽久的思想工作。
“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他無懼蔣旻池的冷漠,“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做什麽?”蔣旻池冷聲問。
“來告訴你,我們重新開始。”
蔣旻池的心在這一刻好像重重地往下沉了一下。“你應該知道,我并不想和你再扯上任何關系。”
這話五年前他也說過。
“蔣旻池……”
“好了,”蔣旻池打斷急切想要說點什麽的許奚,“我要回去了,請你不要再打擾我。如果你還有那麽一點愧疚之心,也請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這話并不比許奚預想的更過分,可他還是愣了一下,心裏堵得難受,連嘴都張不開。而這時,蔣旻池還在繼續說:
“不會再有可能了!”這一句像是審判庭上法槌落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