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羅浮舊事
羅浮舊事
楊花落盡子規啼,
聞道龍标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
随君直到夜郎西。*
每當戰艦歸航,正對着玉界門的坤輿臺上都會站滿翹首以盼等待征人的民衆。
仙舟聯盟的規矩是哪怕只剩一把灰一塊布,帶出去的長生種也得足數再帶回來。戰艦并不會停在坤輿臺,要等事兒都辦完了雲騎們才能從校場回家或是回宿舍。所以聚在這裏的老老小小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湊運氣看看牽挂的人是不是還活着,囫囵不囫囵都不打緊,有口氣兒就行。
反正還有丹鼎司撐着呢,只要別入魔陰,因傷退伍了也能在家找份工作養活自己。
艦首上坐着個高個子白發少年,生怕人看不見他似的動來動去。騰骁将軍也不去管他,兀自笑呵呵的留在艙內與鏡流說話。
此次出征雲騎完好無損者十有八九,多是仰賴這師徒倆的智謀與武力。那坐在艦首上亂晃的小子乃是地衡司世家的小兒,自小就在司內有名的聰慧,據說他為了進雲騎和家裏幾番鬥智鬥勇,如今這份聰明用在戰事上更加叫人驚喜萬分。
騰骁将軍有心栽培他,自然極願意與他師父坐下多聊幾句。奈何鏡流其人天生清冷,話更不多,本想着拉近些距離來着,到底還是變成幹巴巴的獨角戲。
“我聽聞你家中似乎還有一個孩子,怎麽不帶出來認識一下同袍們呢?”騰骁純純是一片好心,鏡流也有一千來歲了,這個年紀的雲騎将士最擔心的不是枕邊人就是膝下娃,帶進雲騎隊伍或是托付給同袍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最優解。
然後,他就聽見自己掌中最鋒利的劍磕磕絆絆棒讀:“小女……蒲柳之姿,不堪大任,那個,額……”
後面的詞忘了。
鏡流自然不覺得養女有什麽不好,雖然她自己從小到大基本上連風寒是啥都沒有概念,但也不認為朱櫻吹陣風就咳嗽,多穿件衣服就會累的情況能有多糟糕。
孩子還小嘛,把她從十王司領回來時她就已經知道這丫頭身體弱了,又不是這幾年才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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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白珩交代她這麽說,那她就這麽說。在做人這方面上,她自認不如好友。
白珩:安排櫻寶進雲騎?你怕不是想活活累死我閨女!
騰骁:“……”
好吧,天就這麽被聊死了。
“師父師父,我看到櫻櫻在不夜侯坐着等咱們吶!”
白毛大號少年推開門探進半邊身子歡呼,話都說完了才看到艙內略有些尴尬的氣氛。他眉眼鮮活的動了動,“嘩”得笑開,“嗖”一下縮回去:“将軍再見!師父我先下去啦!”
音還在,人已遠,人群中傳來的驚呼說明有個少年郎趁着戰艦略停的那一下直接翻上坤輿臺,跑了。
“啊哈哈哈哈哈,沒事沒事,孩子還小呢,且由着他去吧。”眼看鏡流的手往腰間佩劍上摸去,騰骁将軍一邊努力忍住自己額頭上的“井”字一邊替景元在他師父面前說好話。
這小子是到叛逆期了嗎?
鏡流:“……嗯,謝将軍不怪罪。”
摁在劍柄上的手收回去了,所有人都跟着松口氣。
話題再次沉寂,好在戰艦已經接近雲騎校場,騰骁趕緊找到新的話題催促鏡流一起去艙室外。
另一邊,景元矯健的單手挂在戰艦側面,接力三兩下看準地方就跳,務必要讓自己以一個最帥的姿勢出現在朱櫻面前。
“櫻櫻~哇啊!”
好消息是目的的後半截達成了,他成功落在距離女孩不遠的地方。壞消息是宣夜大街才新換了道板磚,質量好光澤度高,就是滑得要命。少年一腳踩虛,甩着胳膊一連換了好幾個姿勢才勉強沒讓自己摔個狗啃屎。
“帥”這個目标,嗯,想象與實際差距委實有點大。
在茶飲店喝熱水的女孩放下暖手的杯子,抿着嘴朝他伸出兩根指頭并在一處,笑道:“這可是第二回當面兒偷溜了,我等着看師父什麽時候忍不住了追着揍你。咳咳。”
“你就會和我厲害。”他收拾好自己的胳膊腿兒走到朱櫻身邊推推她,女孩順勢往旁邊讓讓,兩人擠在一張長凳上坐着,就像非要蹲在一起的兩只團雀。
“新客一位~”,茶博士拎着壺上前打招呼,景元摸出一把巡镝拍在桌子上,“有吃的嗎?”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這個年紀真正是吃多少都不飽。
“小哥稍等,您看您是吃甜的還是吃鹹的,這就讓後廚給您做。”茶博士好說話得很。
反正竈火燒着,無非放上去幾樣半成品點心一熱就得了,哪個好人家非要跑茶攤兒上吃東西啊,茶點你吃不吃?
“少吃點兒,等會兒你回家還有一頓呢,噎太多了當心積食。”
有外人在,朱櫻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小了許多,氣流吹得景元耳朵邊上癢癢的。他故意轉過去吓唬她要把手往她脖子裏塞,女孩子提前捂着領口躲開:“讨厭!”
軟綿綿的透着奶味兒,一點威懾力也沒有。
“沒事兒!”景元半途換方向戳戳她包在布巾裏的包包頭,收回手坐好,“晚上我去你那邊喝碗瓊實果茶不就得了。”
“不會沒有我的份兒吧!我可是整整在外面辛苦打仗打了三年才回來,難道說家裏沒我位置了!”
他故意貼近了去看她的眼睛,指甲圓潤整齊的微涼手掌及時拍在少年臉側,沒怎麽用力就把他給“推”開:“不要湊這麽近。”
三年前她還不會這樣呢,怎麽一回來就遭遇冷待?
“什麽情況?”,金色的眸子眯了起來,少年一臉狐疑。
朱櫻把臉扭到另一邊咳嗽:“我這幾天有些低熱,你別湊太近,免得傳染。”
好吧,原來是這樣啊,想多了。
既然她撐着病體出來,景元就不鬧她了。還好沒來得及點吃食,結了熱水錢兩人起身去校場見鏡流。當值的守衛告知鏡流明日下午才能休假,朱櫻又慢吞吞去了天舶司一趟問候白珩。
飛行士歸天舶司管,配合雲騎行動,不在同一個部門卻要協同作戰。
不巧的是白珩這會兒也忙,朱櫻只能悻悻走在興高采烈的景元身後回長樂天。
“乘公共星槎回去吧?走得累。等将來我到年齡了去考個證,哈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他哪裏走得累,分明是怕朱櫻走不動。
這會兒迎接出征士卒的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了,碼頭排隊的人三三兩兩,少年拉着女孩子選了條他喜歡的隊伍站在尾巴上等。
公共星槎很快一輛接一輛停靠,他們才排到最前面就來了一輛。司機探頭往外看了一眼,先是看到景元,笑眯眯的打算開門,然後又掃到朱櫻,他馬上把手放下:“姑娘,你好像是個短生種啊?”
景元上前擋住她,好聲好氣對司機道:“這是我妹子。”
“嗯嗯,那什麽,哎呦,我這會兒肚子疼,載不了客啊,不好意思!”
說完星槎“嗖”的一下就開走了,急得差點冒火。
“走吧,你不是餓了麽?去前面小吃亭吃鳴藕糕喝熱浮羊奶?”朱櫻往後扯扯景元的袖子,朝他搖搖頭,“反正今天晚上師父和白珩阿姨都不回,要不……叫金人巷的外賣?”
羅浮本地長生種看不上化外長生種,化外長生種看不上化外短生種,兩種長生種又都看不上一切短生種。既是化外民又是短生種,類似境遇朱櫻遇上也不止一回兩回。
雖說也不是什麽需要大動幹戈的事兒,到底讓人心情不快,所以她一向不愛出門。
少年的嘴角有點往下耷拉,他一不笑,舉手投足間便隐隐透出幾分尚且稚嫩的威嚴。
“你走得動?”
這會兒誰和他搭話都看不着好臉色,唯獨朱櫻不怵,說起話神色如常:“走一會兒歇一會兒呗。我難得出來,剛好借着機會逛逛。”
她都這樣說了,景元也不再糾結,淡淡掃了眼後面排隊的人,擡胳膊攔在朱櫻後背上推着她離開碼頭。
“你點兩份外賣吧,等走到家也送到了。”
她一直坐在不夜侯,怕是等了許久,肯定也沒吃東西。
朱櫻看着星槎海中樞林立的朱紅色風牆敷衍:“嗯嗯嗯,好好好。那我就随便點,回頭你可不能嫌難吃。”
這人随意的時候很能随意,小小一只就敢瞞天過海随軍出征,世家子弟本可以不吃的苦他都能吃。但要是有心挑揀找茬,雞蛋裏他也非要給你挑根骨頭出來。
“櫻櫻~你是不是不心疼我了~”
少年彎下腰把毛茸茸的腦袋壓在女孩子肩膀上蹭來蹭去,與他而言出征三年就跟出門逛一圈差不多,一眨眼就回到羅浮。但是對于朱櫻來說三年啊,一千多天,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快要對景元感到陌生了。
少女臉紅了,路人的注意讓她頗有幾分羞澀的窘迫。在別人看來他們兩個就像炸毛小動物非要拉着他的順毛小夥伴作亂,後者滿臉不情不願但還是陪他胡鬧。
“你,你別湊這麽近!”她伸出手用力推,景元非得在她臉上多蹭一下才肯收回去站直:“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麽?真要是生點小病也挺好,多歇幾天,我在外面都快困死了~”
他就跟只貓似的,又輕又軟的哼哼,朱櫻不得不敗下陣來:“知道了,別人都在看,你讓我留點臉吧!”
最後還是點了幾年前景元自己點過的那種外賣,五顏六色還挺熱鬧,一看就不太健康。
*《 聞王昌齡左遷龍标遙有此寄 》唐 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