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羅浮舊事

羅浮舊事

朱櫻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确認丹士長靈問不可能再回到波月古海裏結卵重生了——這樣的垃圾怎麽還能有資格重開人生呢?

指尖尚在顫抖,神志卻無比清楚。

走出建築時她的裙擺已經從墨綠被血污染成黑色,沾染的血滴如同桃花凋零時随風簌簌落下的花瓣在身後留下一條濃重痕跡。手術刀很好的完成了使命,藏在洞天裏的藥王秘傳盡數伏誅,可惜沒有找到那個持明龍師。

不過沒關系,無論有沒有被找到,哪怕水池中的游魚她也不打算給留活路。

洞天按照預想進入癱瘓狀态——羅浮是一艘漂浮在星海之間的巨艦,她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星球,其上生存的一切生物都仰賴着各種維生系統拟造出的地表環境,重力、溫度、氧氣。如神策府、天舶司、工造司、丹鼎司之類的重地會有備用設備以防萬一,但附屬的小型洞天裏是不會有的,洞天一旦癱瘓,也就意味着這裏即将無人生還。

“再堅持一下阿碧,我這就送你出去。”

她邊咳邊竭盡全力推着單架車去往洞天入口,碧梧用了第二劑藥,【垢染】與【他化】的跡象再次消退,身上的樹枝與金色樹葉基本看不見了,呼吸正常,心跳正常,無限接近一個正常狐人的平均水準。

送她出去後接着再用一劑劫障救苦散,二百年內只要不遭遇太大的心理創傷,碧梧就不需要擔心魔陰身發作了。

那本來就是靈問用藥物強行激發出來的效果,又不是碧梧自身的問題。

狐人是個抱團的種族,會有人好好照顧她。

入口處的月亮門洞就在前方,只要從這裏逃出去……

“唔……”密密麻麻的紅線刺入血肉将她釘在原地無法行動,朱櫻咬緊舌尖用盡全身力氣将昏迷中的碧梧推向洞天出口,一股巨力從背後将她踩至地面,她幾乎能聽到自己骨骼破碎的聲音。

“沒用的廢物。”沒有情緒的聲音忽遠忽近幾近失真,“弄死那條狐貍,我們走。”

不要!求求你們放過她!

她聽到自己沙啞的哭泣,喉管中血液不斷往外流淌,被急促的喘息帶出一連串氣泡。

洞天外撤回的隊伍趕在此地徹底停擺前帶着朱櫻登上早就準備好的走私星艦,趕在反攻的雲騎到來之前脫離羅浮逃之夭夭。

“那個女人一直在吐血,令使大人要活的,萬一她要是死了……”

瘋狂的耳鳴中朱櫻隐約聽到人聲争執,“把你們搶到的建木枝葉弄一點給她塞進去,躍遷完成咱們就到了,令使大人剛才不是已經通過那混蛋的屍體看到她還活着?半路上死了不能怪我們。”

“有令使的賜福洞天裏那些廢物還能被這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就讓她半死不活的老實待着,別給咱們添亂。”

痛苦到極致的眩暈混合着濃重的血腥味,一次又一次被忍耐着壓下,朱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活着還是已經死去,身體幾乎斷絕了對外界刺激的一切感知,任何接觸都是疼痛,哪怕被光線掃過,哪怕被流水沖刷,哪怕被微風吹拂,除了疼痛再也沒有其他。

不想離開羅浮,要報信告知神策府有豐饒令使在側觊觎——如果不是還有這個念頭支撐,每次呼吸都是酷刑的痛苦之中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盼什麽。

“都說別弄死了別弄死了,令使大人發怒你們誰能擔待得起!”

“還不是那個廢物仗着賜福在身踩得太狠?”

“快點!”

駕駛星艦的豐饒民想想剛才突然爆裂成血污肉泥的幾個人,生怕令使的憤怒降臨在自己身上。

豐饒的信徒之間為了争奪賜福時常彼此吞噬,被令使活活吃掉更不是什麽稀罕事。

藏匿着祭壇的荒星近在咫尺,他們驚恐萬分的趕在運送目标咽下最後一口氣前将人擺在古樹一般的神像前——“藥王慈懷!藥王慈懷!藥王慈懷……”

為了呼喚星神,夫妻反目父子相殘,如今再添上個一直瀕死卻總也不死的祭品,應該……能成功了吧!

眼球無法繼續捕捉光源,過量光線闖入失去控制的瞳孔。仿佛已經滲透進靈魂的痛苦戛然而止,此身似是仰卧于參天巨木之下,目力所及之處除卻閃着光的綠蔭便是浩瀚無邊的星海。

我是……已經死了嗎?

少女擡起手舉到面前,使用手術刀時不慎劃出的傷口盡數愈合,胸口不再窘迫窒息,眩暈完全消失,從有記憶起便沉重得仿佛山巒的身體變得輕松惬意。微涼手掌理過雪白的銀絲,看不清面貌的“人”垂首俯視:“汝有何求?”

此“人”跏趺坐于樹下,環抱着單薄瘦削的柔弱少女,其身有數肢,垂下的手臂間嵌着紅潤可喜的嘉實。透過猶如雲翳一般的垂蓋,朱櫻看到一雙既慈悲又冷酷的淡色眼睛,祂帶着無盡的愉悅輕輕在少女額頭親吻,行動間身後枝葉簌簌而動。

那樹原來生長于祂的血肉之中——此情此景如果不是真實出現,或許可以稱一句奇詭豔冶,如今只能說驚悚可怖了。

我有何求?

想要回答,卻發現無法發出聲音。朱櫻恍然——原來我是已經死了的,那個時候脊骨應該被踩斷了,連帶着肺部受損,以平日裏的身體狀況看,沒有當場去世就要算是個奇跡。

我……無所求?确實沒什麽可求得了,救不了碧梧,傳不了信息,什麽都做不到。

“吾聽到了。”紅色嘉實被祂從血肉中取出,單指推入少女口中:“令諸有情,所求皆得。”

如此稚子,實不忍視其與病痛衰亡同行。

“此乃吾第二次見到汝,殊為有緣,回去罷。”

方才還被溫柔環抱着,這會兒就被祂毫無憐惜之意的推下膝頭。墜落的失控吓了她一跳,嘈雜的電流與紛擾的吵鬧瞬間灌入耳中,時不時還有人拳腳相加。

“動了動了!活過來了!藥王慈懷!”

“都閉嘴!藥王慈懷!”

“快去告訴大人,藥王終于回應我們了!”

熟悉的疼痛重新降臨,朱櫻閉着眼睛思考身上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利用——玉兆扔在洞天裏了,不愧是白珩搶到的最新款,收錄功能足夠強大。手術刀不知道去了哪裏,估計被收繳了吧。金針還在,那個打算帶給碧梧解悶兒的微型瞰雲鏡也在。

它其實與玉闕瞰雲鏡共享數據庫,只不過做小了些還額外加裝了個用于家長監控的綠壩……稱呼是幾千年前的古稱,東西卻不是古物,最主要的功能正是俯瞰寰宇收集帝弓蹤跡,以便仙舟揮戈随行。

壽瘟禍祖既然出現,帝弓司命大約也不會離得太遠,巡獵的複仇只會來得早不會來得遲。

——我的複仇,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繁茂的花枝從無到有,桃花盛開之處香雲沸沸,極力招搖着釋放出無窮無盡的生命力,花落果熟,秾李夭桃,雲蒸霞蔚,粉紅色的濃霧迅速彌散覆蓋了整個星球。

來自深空的箭光如約而至。

星球迸裂四散。

“丹鼎司內發現有豐饒信徒隐匿的藏身處?”

急報送至騰骁将軍案前時正是戰場局面向好之刻,神策府連同下轄六司負責者皆知這回只不過一次試探,各處情報源給出的情報無不預示着此次短兵相接之後必有更大的戰事——豐饒令使倏忽盯上了羅浮的建木,誓要屠盡仙舟奪取神跡。

線人拼死送出消息,只道不久之前兩個豐饒令使相争,兩敗俱傷之下倏忽惱羞成怒意圖染指建木強大己身,另一個首次觀測到的令使則在重傷後行蹤不明。

只需要面對一個麻煩的敵人,這大概是目前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将軍,我願前去探查此事。”骁衛景元握拳請命,讀完急報後騰骁看了眼面前的少年,狠下心拒絕他的要求。

“破碎的洞天已經由十王司回收,你……還有鏡流、白珩,都得避嫌,不可介入此案。另外請飲月君來一趟,他有一個族人死亡,活髓被人帶走,屍檢結果需要告知龍尊。”

現場無人生還,死者無不身首異處極其慘烈,很難想象那孩子究竟出于何種精神狀态才能做出這麽可怕的行徑。

不讓鏡流和白珩詳知此事乃是對她們的保護,大戰在即最忌心神動搖,說老實話騰骁這會兒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告訴最信重的部下她那弱不勝衣的小女兒一口氣屠盡百十條人命後從容逃逸。

哦,她還動手抽了持明活髓,正是這一點讓她看起來尤為可疑。

這案子明顯內有乾坤,絕不是表面上看得這般簡單,一個素來病弱的姑娘,即便下毒也難以在諸人死後再去花力氣将人碎屍。朱櫻身體不好,生活簡單,人際關系清晰明了,她上哪兒去結識藥王秘傳?仇恨也得有個緣由,洞天之中的死者幾乎全都與她素昧平生,可見要麽被歲陽操控,要麽行此惡事者另有其人。

然而現有的線索全都指向醫助朱櫻,明知怕是有人刻意為之,卻也難以騰出空閑詳查。前線吃緊後方內亂,此乃不祥之兆,為今之計只有暫時封檔不予深究。一則以其中蹊跷之處明示丹楓壓制龍師,二則确保鏡流、白珩清白之名穩定局面,三則盡量消弭此事平衡六禦以便全員備戰。

想到這裏他回頭看了眼表情平靜的景骁衛,這少年已将方才一瞬間的慌亂急切盡數收攏,單從表面看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确實是個可造之材。

神策将軍在位者最長不過百十餘年,騰骁預感到自己很可能看不到大戰徹底結束之後的羅浮了,萬一他折戟戰場,群龍無首內憂外患之下聯盟的旗艦恐怕難以保全。

“去傳話吧。”騰骁将軍揉揉眉心,年輕的骁衛禮畢便出去做事。

不過多時飲月君拎着個瑟瑟發抖的老年持明直闖神策府,閉門深談之後地衡司收到一張懸賞——茲有藥王秘傳首腦,丹鼎司醫助朱櫻虐殺同袍逍遙法外……

此則懸賞并未公開,意在做個留存。同案破碎之洞天以及其中死傷之人,或發還其族妥善安葬,或交由十王司保管,只待日後另行核查定罪。

按道理講,此等惡性事件當有十王司追捕緝拿,懸賞偏偏發到主要處理民事糾紛的地衡司,騰骁的态度已經明确到不能更明确了。

他知道醫助朱櫻身負冤情,但是眼下,羅浮沒有為她伸冤的能力。

默默戴上鍋蓋,悄悄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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