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羅浮舊事
羅浮舊事
在有歷史可考的七千餘年中，仙舟翾翔于漫漫羁旅，遇到的危機不說成千至少上百，所以一開始沒幾個人能人意識到這将是場漫長且殘酷的戰争。
豐饒民帶領着滋生的孽物沖入各處洞天，無數手無寸鐵的民衆反應不急便慘遭屠戮。即便丹鼎司這種向來被認為“最安全”的地方也免不了遭遇敵襲，就像錄籍醫官曾經感慨過的那樣，不少醫士和醫助眼睜睜看着平日經常打招呼的雲騎士卒死傷殆盡，刀尖上的血還在滴，敵人已經迫近眼前。
“總，總總總，總不能就這麽認命，鬧耗子的藥呢？殺蟲劑呢？別管了，趕緊的，快點拿出來！”
關鍵時刻醫士們扔藥箱的扔藥箱，撒藥粉的撒藥粉，膽子大些的年輕人借着掩護溜出去把受傷倒地的雲騎拖進掩體緊急救治。這會兒誰也不在乎誰是仙舟人還是狐人又或者是持明了，哪怕短生種也好，只有團結才能在源源不絕似乎沒有盡頭的豐饒孽物中活下去。
“枝枝你在幹嘛？”芸姐剛給一個年輕的持明包紮止血完畢，轉頭就看到金玉枝用紗布包着好大一包藥草點着了扔出去，小姑娘反手搓掉被嗆得橫流的鼻涕眼淚，睜着腫大的眼睛囔囔道：“是櫻櫻記在書裏的小藥方……”
具體效果看外面四散逃竄嗚嗚哀嚎的豐饒孽物就知道了。
芸姐眼前一亮，拍拍身後的藥櫃招呼其他人：“都用什麽藥？我來給你抓！”
“還有炸藥！很簡單的！”金玉枝的聲音帶着些莫名的亢奮。
靠在旁邊喘氣其他雲騎傷員：“……”
丹鼎司，惹不起！
“也不知道櫻櫻和阿碧在物料室那邊怎麽樣了，丹士那邊危險的材料更多，以那兩個小丫頭的性子，應該吃不了什麽虧。”芸姐忙裏偷閑擦了把汗，開始想亂象結束後該怎麽收拾這幅爛攤子。
這已經是朱櫻進入丹鼎司小洞天的第三天，此地同樣備有種類齊全的物料與藥材，而且随便她取用。
由于碧梧是被強行催出來的魔陰身，病程發展的速度快到無法想象。頭一天她還能保持着清醒的理智想讓朱櫻想法子逃走，第二天上午就迷迷糊糊出現記憶缺失的症狀，等到下午她變得異常躁動，暴戾不安。第二天夜裏朱櫻給她灌了一管粉藍色的藥液下去，人終于安靜下來，已經逼近胸口的身體異變被壓制，叢生的枝葉隐約有衰頹的跡象。
她讓長生步入死亡，是與建木完全相反的力量。
“你去取些食物來，我累了，想在附近坐一會兒散散心。”少女熬了兩夜不曾合眼，本就虛弱的氣息此時越發若有似無。她是靈問特意要求好生關照的重點人物，跟随的監控者們生怕一沒注意讓她死在哪個角落。
偃偶侍女默默退下，朱櫻沿着園林的小路慢慢向前走，找到一處隐藏在花叢中的石凳，撐着膝蓋慢慢坐下。
“咳咳咳咳咳咳……”
她用袖子捂着嘴咳了一會兒，暗紅色的液體從織物中溢出，如同花瓣點點滴滴沒入草叢。
這群監控她的人裏有幾個站不住了，他們本就魔陰發作，香甜的血液就像被碾爛的桃汁又像長着手的鈎子，那些未入魔陰的人不得不留下一個同伴繼續盯着朱櫻，把逐漸展露出癫狂之相的倒黴蛋弄回隔離室隔離。
“咳咳咳咳咳……水……”目标還在不停地咳，留下的人生怕她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也是覺得人都眼看要咽氣了估計弄不出幺蛾子，幹脆利索跑去給她找衣服找水。
打發走監視自己的人，朱櫻邊咳邊從懷中掏出偷偷截留下的藥材——魔陰身無法逆轉，她明白靈問自始至終都拿着碧梧的命在騙自己。
“丹士長好手段，醫助朱櫻涉及‘藥王秘傳’，其養母鏡流必然受此事掣肘。我們今晚出發，之後您就是丹鼎司的司鼎。”這道聲音有點耳熟，是那個領着一群瘋子高喊“藥王慈懷”的家夥。
茂盛的灌木叢擋住了藏身其中的少女，朱櫻碾碎藥材的手一頓。
“丹楓、鏡流、白珩，這幾人都脫不開幹系。騰骁将軍可要頭疼了，若以此事要挾，進可主張持明在羅浮的利益，退可轄制龍尊。鏡流那個蒼城來的移民，這一千年裏在羅浮風光得也夠了，養女為藥王秘傳所用這樁醜聞，再加上一點點藥物的配合，她合該魔陰發作讓出位置。”
蒼老的聲音朱櫻沒有聽過，但是可以想象出說話人的形象。
龍師之一。
帶着輕笑的聲音屬于靈問，他似乎對事情發展的趨勢感到十分有趣：“我要留下朱櫻的部分身體組織，脊髓液、腦髓液，以及血液。”
“無所謂，只要人活着就行，不過可別弄傻了，令使大人拿她還有用。”豐饒信徒陰暗的笑了一聲：“越是痛苦，想必祈禱的聲音就越會真摯……她居然與慈懷藥王的信念背道而馳，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物盡其用了。狐人我們也帶走，哈，她的魔陰竟然被抑制住了，還真是少見。”
“不行，”靈問出言拒絕，“等她死了我要解剖看看，到底是什麽導致魔陰消退。”
灌木叢後的女孩垂着頭，圓潤的指甲刺破掌心。她冷淡的攤開手，看着那幾個月牙形的傷口，安靜聽着樹叢另一側的三人你來我往。
在龍師的調解下最終靈問與豐饒信徒達成一致，他們可以多等上半天，反正朱櫻的一舉一動都在監控之下，拿到她的煉制方法與藥方并不難。至于一個必然會死的狐人嘛，無所謂了，只當是送給盟友的添頭。
“身體上的折磨與精神上的刺激都需要，只有絕望到極點的人才能吸引慈懷藥王的視線，等她完全成熟，令使大人一定會賜福我等。屆時我們會從落腳地給丹士長大人傳信，說不定還能随信附上些小驚喜。”
仙舟的航線上分布着大大小小數之不盡的星球，有時候玉闕的瞰雲鏡也不一定能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些地方就成了豐饒民最好的藏身之地，當然，更多時候是星際盜賊和黑市商人們的中轉場所。
“鏡流組織的小隊裏還有個成員需要注意，此人非常棘手，上次在方壺以及玉闕的戰鬥就有不少兄弟栽在他手上，必要的話盡快除去。”藥王秘傳的人提起來就恨得咬牙切齒，龍師跟着表示同意：“騰骁身邊的骁衛景元，素有早慧之名，确實是個麻煩。”
靈問的聲音變得缥缈：“是嗎？我記住了，希望他身體健康，沒有走進丹鼎司的那一天。”
三人很有默契的同時笑出聲，帶着幾分計劃妥當的得意朝別的地方走去。
朱櫻垂首在原地站了許久，一直站到遍體生寒。
去取水取食物取衣服的監視者都回來了，她安靜的吃東西喝水，安靜的披上衣服在庭院裏走了一圈，安靜的返回觀察室，安靜的任由陌生人抽血，安靜的看着被玻璃隔離在另一端的碧梧。
“我聽說你下午心情還不錯，在庭院裏走了一會兒？”靈問再次帶着他的“糖丸”出現，發出“沙沙”聲的膠丸着實可愛，仿佛精巧圓潤的寶石，“我帶了樣好東西來見你。”
他笑着坐到朱櫻身側，撿起她的長發握在掌心摩挲。
少女垂下眼睛不予回應，身影孤單寥落，隐隐有下世之感。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她捂着嘴時不時咳上一串，靈問溫柔的把朱櫻拉進懷裏鉗制住，強迫她張開嘴，将滿滿一管“糖粒”倒進去：“好孩子，吃下去，不然你等會兒會很辛苦。”
塞完藥他抱着朱櫻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着她腦後的長發，宛如摸一只溫順的寵物。
整個過程中朱櫻一言不發，除了短促的咳嗽沒有任何反應。
“對了，我有沒有告訴你這是什麽？”青年低下頭，仿佛情人間溫存似的硬掰着朱櫻倒向他：“是持明髓和建木蘖芽再加上魔陰枝葉的新丹方，我還沒給它起名字，不如你幫我想一個？”
“可憐的小朱櫻，作為短生種卻天生百病纏身，竭盡全力想要活下去又有什麽錯呢！”
她注定将背負一切罪名消失在宇宙盡頭，要怪就去怪從來不曾憐憫過任何人的命運吧。
他滿意的看到女孩晶瑩的藍色眼睛逐漸失去高光，抱起她走向封閉實驗室——抽取髓液可不是抽血，為了避免獵物在極度痛苦中竭力反抗，最好提前把她固定在試驗臺上。
“我會盡量對你溫柔些，就當是感謝你對藥物研究事業做出的大力支持。”
關門落鎖，靈問輕輕對懷裏的少女道：“你還有什麽想要的嗎？等會兒持續的時間會有點久，我不希望你哭得太難看。”
“我想……喝一瓶熱的浮羊奶，什麽味道都可以。”
她像是已經認命了那樣，對他的接近全無反抗，就連之前還手推搡之類的舉動也沒有再出現。
靈問想了想，點頭：“好，熱的浮羊奶，還有什麽嗎？”
“沒有了。”朱櫻擡起頭，抿嘴露出讨好的乖巧梨渦：“你去拿，我要喝你拿的。”
這大概是女孩子能用的最後一招了，靈問并不讨厭她這些小伎倆，因為實在是賞心悅目，凡是個男人這種時候都無法拒絕她的要求。
“可以，我去給你拿一瓶熱好的浮羊奶，乖乖在這裏等我回來，明白嗎？”靈問放開她，确認朱櫻聽話的坐在原位一動不動，這才走出去讓人去找浮羊奶來。
洞天外豐饒民們還在屠殺，他們當然不可能屠盡羅浮，只要闖出的亂子足以掩蓋諸多真相就夠了。龍師與這幾個藥王秘傳之間本就是互相利用的關系，絕無信任可言，他們想帶走這個珍貴的小醫助？
呵，那就想着吧。
腳步聲遠去，朱櫻起身将磨成細粉的藥物灑進換氣管道，打開嵌在牆上的溫控設備，很快流動的空氣就會帶着藥粉遍布整座建築。
試驗臺上的手術刀閃着刺眼的金屬光澤，她上前拿了一把藏在掌心，趕在靈問回來前回到位置上去。
他不可能走遠。
不多時密封門開啓，靈問拎着一瓶浮羊奶走進來：“我記得碧梧說過，你喜歡荔枝味和葡萄味，真是挑剔的孩子，給。”
她接過瓶子打開，仰頭慢慢将浮羊奶喝幹淨，松開手任由玻璃瓶落在地面摔得粉碎。
“我讨厭浪費，”她的聲音仍舊溫潤，“也很讨厭魔陰身這種東西。生命走到盡頭該結束就要結束，既然還好好活着那就認真過好每一天……”
女孩子彎腰一片一片拾起碎片，靈問只當她這是窮途末路時無意義的發洩。
“下棋的時候，走先手最好高歌猛攻，不要給對方留有任何餘地。不然，就會變成現在這樣。”
細弱的指尖扣住銳利的碎片狠狠劃在腕間，力道之大幾乎切斷她整條左腕。醫士是最了解人體結構的，如果用得是手術刀，這會兒整個左手就該落在地上了。
腥甜的味道剎那席卷過整個房間，又随着空氣流動進入管道。
“什麽！”靈問被眼前一幕震驚，思索之餘腳下一軟，身體失去控制，“你做了什麽？！”
“哦，”朱櫻注視着鮮血汩汩流淌的手腕，扔開玻璃碎片，單手整理起散落在實驗臺上的器械：“我只是抽空稍稍研究了一下自己的血液與各種藥材之間的相性，不要浪費嘛。”
她的語氣又嬌又軟，好似在向情人撒嬌：“辛苦您躺着別動。”
“啊……我想，您本來也就動不了。沒關系，作為醫助我技術很好的。聽說持明活髓是一味難得的藥材，我一直都很苦惱要如何獲得。”
桃果一樣甜蜜的香味再次随着通風設備遍布整座建築物。
此刻她滿腦子想得都是要殺死這個欺騙并傷害碧梧的人，然後借着洞天癱瘓之時逃出去向神策府傳信。主動投案自首至少不會罪責牽連到別人身上，反正她的時間已經無限接近于歸零，很可能在進入幽囚獄之前就會死去。
沒關系，我從來都不覺得死亡是件可怕的事——抱着這樣的念頭，少女将目光投向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卻還神志清醒的持明青年。
“碧梧還挺喜歡你的，所以你就一起去陪她吧，別回波月古海了。”
看，團滅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