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忠于生活之道
忠于生活之道
露西亞愣住了,她的大腦處于放空狀态,盡管她想提醒自己尋找詞彙,但腦子裏最後只剩下“你要找詞彙”這條命令,它徘徊旋轉,卻無法下達。
“說呀。”伊格內修斯催促道。
露西亞只好給自己找借口,“沒吃飽怎麽思考?”
她把玉米烙餅切開成八等份,自己拿了一塊吃起來。
伊格內修斯看着她毫無優雅可言的舉動皺皺眉頭,“你完全不遵守餐桌禮儀嗎?”
露西亞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私底下的聚會,和朋友在一起時,就應該随随便便。”
“朋友?”
她想起确實是自己僭越了,心虛地準備起身,“我去給你拿叉子吧。”
“不用了。”伊格內修斯像她一樣抓起一塊餅,“你是指非雇用關系的私情?”
“非雇用關系是非雇用關系,可是為什麽你說起來這麽奇怪?”露西亞說,“我指的是不牽扯任何利害關系的友誼。這是一種一旦形成就很難破裂的堅韌的紐帶。”
她繼續補充:“如果你不願意那我們還是維持課堂的現狀。”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伊格內修斯學着她邊吃邊說。
“嗯……我想想。”露西亞又大口吃起烙餅來,伊格內修斯也跟着她,把烙餅送進嘴裏。
露西亞說:“我的話,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個很棒的人,最棒的是我現在還活着,享受生活給與的一切,也不會被挫折打倒,我願意嘗試改變,能夠把眼淚化為知識,一直嘗試着向上爬,沒有半途而廢。但是我也有很多缺點,我是個軟弱的人,也沒有堅定的信仰,對什麽都只有三分鐘熱度,就比如我看書,說是說自己願意讀科學理論,實際上根本不願看繁複的數據,只想着享受生活,其實根本沒有進入生活,只是自顧自活着,也就沒有機會體察別人的情感了。說到底,我根本不擅于運用自己的敏感,只會痛苦,而不會從痛苦中脫穎而出。”
這不是伊格內修斯想要的答案,更不是他看來的露西亞,他仍認為露西亞在隐藏自己,所說的這些不過是真假摻半的逢迎。
“不過,如你所見,我只是在客觀敘述我自己。”露西亞及時說,“人都是複雜的,事實上很難用一兩句去描只需對其有大概的構想就行。真正了解完一個人,說不定會發現他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伊格內修斯點點頭,決定還是通過自己的眼睛去發現她的真實。他終于把心思集中在吃飯上了,顆粒飽滿的玉米一口咬下去,香甜的汁液浸入味蕾,芝麻又為烙餅添上一層屬于爐火的暖香,像星星在口腔中炸開。她把邊緣炸成不規則的焦黃,與中心的柔軟不同,咬下去酥脆可口。
露西亞期待地看着他,眼裏光芒閃爍,“好吃嗎?”
“嗯。”
“太好了,手藝還沒生疏。”露西亞端起牛奶,示意他碰碰杯子。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曠中傳播,泛起一絲漣漪,很快又沉下去。
伊格內修斯放下杯子問:“你想喝酒嗎?”
露西亞連忙婉拒:“下次吧。”
他們之間的話匣子總算正常打開,她開始回憶起往事來,“我很喜歡吃玉米烙餅,媽媽在我8歲時就教我做這個了,我吃了好多年都沒有膩。”
“它是很美味。”
“我也覺得,不過我一直認為,還是媽媽做得最好吃,要是有機會,我要帶你回家去吃她做的,你肯定更加喜歡。”
話說出口,露西亞本覺得他又要悶悶不樂了,但他只是和閑聊一樣随口問道:“你家在哪?”
“萊斯特諾市,一個很小的地方。”
“我知道那裏。”
“我想你也知道。”露西亞說。坎貝爾家在那有個釀酒廠,她的父親曾經還幾度拿下他家的葡萄酒銷售冠軍。
“離這裏很遠,你是怎麽到這來的?”
露西亞說:“我在王城讀書。”
“然後呢?”
然後莫名其妙死了,莫名其妙待了一年後又活了,抵達塵世的時候已經踏上了開往科特利克島的船。露西亞當然沒有這樣說,而是随口編造道:“因為你家在招人所以我來了。”
伊格內修斯露出一個意味深遠的笑,讓露西亞毛骨悚然。這個笑就像是他已經知道全部秘密與陰謀,知道木偶魔女想要做什麽,知道她已經拿回自我意識。
這時,露西亞突然意識到一直以來的不對勁是出自哪裏,又想到那天上課伊格內修斯說的“你應該慶幸我對你的觀點感興趣”,神色無法掩藏地變得蒼白。
“你臉色不好。”伊格內修斯善意提醒——露西亞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善意還是故意。
她心虛得冷汗直冒,看着逐漸變空的盤子,生硬地岔開話題,“還剩最後一塊,你吃了吧。”
她把兩個杯子和刀放在空出的盤子上,起身洗碗,卻被伊格內修斯叫住:“讓仆人來洗。”
露西亞悶悶不樂地拒絕:“我不想給人添麻煩,而且,自己動手才有生活的樂趣啊。”
這時她又覺得剛剛的害怕只是自己的錯覺。因為伊格內修斯此時正用一種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并像孩子一樣詢問道:“樂在哪?”
露西亞把盤子放在水槽裏,拿下挂在鈎子上髒兮兮的海綿,“生活的樂趣在于體會,凡事都親力親為。然後就會逐漸學會,做食物時怎麽控制火候,怎麽調整時間,怎麽判斷鹹淡。美美地吃了一頓後,手撫摸上光滑的盤子,感受上面油膩膩的食物殘渣,看着油在冷水下凝固發白,從盤子裏抹掉它,這就是飯後的儀式。”
露西亞說這話時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變得輕柔,像從星星上傳來的呓語,伴随着嘩啦啦淌過的水聲,在伊格內修斯看來,甚至覺得自己是在寫記錄時睡着了,做了一個不真切的夢。
露西亞甩甩手,用幹淨的帕子仔細擦幹它,轉過身看見伊格內修斯就站在旁邊,他握住她的手,她本能地掙紮,發覺對方沒有惡意之後,才猶豫地攤開,任由他觸摸手心,俯身輕嗅。
“油膩膩的真惡心。”伊格內修斯松開她。
露西亞不滿地說:“真是的,你剛剛才吃過我做的飯呢。”
“以後這些事交給仆人。”他說,“讀書握筆的手不應該沾上油漬。”
然而露西亞不聽他的命令,挑戰他對她的認知,固執地說:“只是自己享受的時候不給別人添麻煩而已,而且我以前也不是沒做過這些事。”
伊格內修斯擡眼,“也是和父母嗎?”
“不是。”露西亞本想席地而坐,也不顧薄薄鋪在地上的爐灰,被他抓住帶回木桌旁。
她繼續說:“是剛進大學的時候,學費太貴了,而且僅僅是基礎的吃穿用度費用都高昂的吓人,我害怕負擔不起,就去紅楓葉大道的一家餐廳打工,既要給人端盤子,也要在後廚洗盤子。結果一個月過去,發現居然還有餘錢,就每到月末出去玩犒勞自己。有次……”
她之後的記憶也全都忘光了,本想再回憶點什麽,但再也沒有力氣提取,于是只能呆呆地站着。
伊格內修斯問:“你在想什麽?”
露西亞笑了一下說:“想不起來其他東西了。”
為了防止他深究,她及時轉移話題,“我很喜歡《生活》雜志的座右銘:‘認識世界,克服困難,洞悉所有,貼近生活,尋找真愛,感受彼此,這就是生活的意義’。”
“我會考慮訂它的。”
“是可以看看,至少,它對我幫助很大,很多東西讓我心馳神往。”
“比如?”
“比如王都最新的時尚,還有放眼世界的美景。我之前很喜歡看皇後的穿搭,她穿什麽,街上的達官貴人就都跟着模仿。”她想起《生活》雜志最有意思的一期,“有次皇後穿得很古怪,根本不适合日常,街上仍有人模仿她,結果她們出去走一圈,不是絲帶飾品掉一地,就是高跟鞋崴了腳。那一期可好玩了,封面是克林索爾.加西亞大師畫的,是個穿着誇張的女子走在前面,寶石和絲帶在她後面掉了一地,一群孩子蹲下地上撿。”
露西亞咯咯地捂嘴笑起來,少年看着她,同樣噗嗤一聲笑出,清朗的歡笑回蕩在空曠的房間裏。
蠟燭熄滅後,他們就着爐火繼續聊,從這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全然不在意時間的流逝,不知不覺間,連爐火也添了好幾輪。
短暫的夜晚很快過去,露西亞依舊毫無睡意,她和伊格內修斯的思維都極其活躍,像極了海裏躍動的魚。眼見着天邊魚肚白似的雲朵漸漸翻上,露西亞試探地問:“伊格內修斯,你想去看日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