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死亡詩社
死亡詩社
過了幾天，伊格內修斯和她說：“我搬了些桌椅去那個……”
“秘密基地。”露西亞自然地接過他的話。她正在他對面寫自己的東西，身體裏燃燒着激情的光輝，因而只是冷淡地回應。
伊格內修斯點點頭，沒有接着再說什麽，一副聽候她發落的樣子。
她半晌沒聽見聲音，從紙張中擡起頭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居然真的收拾出一個空間用來堆放她的點子。她忙停下手中晃動的羽毛筆，又用白鯨式的微笑看着說：“那我們就啓用它吧。”
“我沒有明白，你到底要用來做什麽？”
露西亞覺得難以找到符合伊格內修斯标準的描述，直接說：“我覺得這種定義解釋起來很難，不過，只要用起來，你就知道了。”露西亞開始收拾那本已經被翻爛的筆記本，并把手稿夾在其中，一副着急走的樣子。
伊格內修斯于是也跟着站起來，把鑰匙遞交給她，又說：“你最好想出一個定義來。”
“可是很多時候不需要定義。比如愛和想象之類的，很多人窮其一生都定義不了它們。”
“正因為定義不了，你們才會如此強調。”
“你可以這樣理解。”露西亞實際上并不在意他說什麽。對她而言，他只是個萬事萬物都需要解釋和定義的幼稚鬼。不過，她不得不佩服伊格內修斯對于詞藻的精确運用，即使是在寫游記，用詞也嚴謹到和寫學術論文一樣，是什麽就是什麽，絕不添加任何自己的看法。他是真正的林中清泉。
“說到底，只是因為難以找到定義描述，才顯得它們有趣而已。這就是令人讨厭的地方。”伊格內修斯說道。
“可即使你弄清了定義，也會繼續對定理感興趣……算了，我也沒有想你變成一個文學大家。你能不陷于平靜的絕望中就好了。”露西亞不想聽見他傲慢的回答，又做了一個靜默者之儀，并補充道，“我對自己的教學有着清晰的規劃和評估，不接受任何反駁。”
伊格內修斯于是不再說話，而露西亞也打開了儲物間的門。望着裏頭更深邃的黑暗，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風涼地說：“真好啊，厄舍府看起來就是從這裏開始倒塌的。”
伊格內修斯帶着蠟燭先她一步進門，無盡的黑洞被他點燃，坍縮成小小的房間。于是，白鯨的微笑再次浮現于露西亞臉上，她跟着他在黑色的沙發上坐下，并任由自己陷進其中，十指相互抵住說：“這就是一個真正能夠在黑暗中安心的地方。”
沒等伊格內修斯說話，她先一步閉上眼睛說：“閉上眼睛想想，在搖曳的燭火中升騰起忽明忽暗的形狀，那些形狀只是物體的投影，沒有活力也沒有生命。但當思想突然聚焦于某處，并猛地被搖曳的影子拉回時，一切都變了，在黑暗中有什麽怪物正在發出古怪的聲音，接下來書頁窸窣作響，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一陣沒有規律的翻動聲，在蠟燭的搖晃下，想象力被完全調動，于是人們把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蟲子振翅的聲音叫做陰影。”
伊格內修斯糾正道：“陰影是存在的。”
露西亞睜開眼，看見他和自己一樣閉着眼睛靠在沙發裏。
她當然知道陰影是真實存在的，把她殺死的魔女力量就來源于“陰影”。和那些沒有生命的影子不同，“陰影”是另一個世界的投射，它們的實體無法進入人間，于是只能把影子投射到黑暗中，并影響人的行為和精神。
“我知道。”露西亞敷衍地回答。然後，她又陷入對環境的冥思之中了。
過了一會，伊格內修斯的聲音自黑暗之外傳來，“這很無聊。”
“好吧，我們确實應該落到實處。”盡管這樣說，露西亞一時半會卻不清楚該怎麽做。總覺得印象中朋友們交談的秘密基地應該有着更多的樂趣，不應該像現在這般沉默、陰郁、黑暗。
“但我知道你所說的作用了。”伊格內修斯就像要刻意給她希望一樣，終于不吝于說出自己的看法，“塑型。”
“啊确實是這樣。”露西亞感覺還不錯，“黑夜把一切事物的邊界都模糊了。”
“對你這種看什麽都會賦予浪漫含義的人來說是這樣的。所以你無法看見并殺死擾人睡眠的蟲子。”
露西亞啞然，“……如果你有用其他東西塑形的方法，也可以說來聽聽。”
“酒。”
露西亞難以反駁，坐直身子說：“也行，沒問題。這确實也是一個方法，除了對自己的身體有極強的副作用，都沒問題。”
“你所贊揚的那些作家，不都個個酗酒賭博嗎？”
“才沒有，這是你對這個群體的刻板印象。”
說話間，伊格內修斯已經從旁邊的櫥櫃裏拿出一瓶酒和兩個杯子，并把它們擺在桌子上，挑釁式地問：“喝點？”
“喝。”她倒要看看，今天是她先栽在酒精的幻覺裏想入非非，還是他沉湎于大腦的異常波動。
她和他碰碰杯子，說：“為了某種你無法理解的儀式感，我宣布今天是科特利克島死亡詩社成立的第一天。”
“為什麽要叫死亡詩社？”
“因為只有體驗過生活，才能明白死的偉大。”
露西亞試探性地第一口，感受到麥芽的草炭香随着透明瓊漿直沖鼻子與大腦，又仿佛失去動力的噴泉順着喉嚨跌進黑黢黢的胃裏，經過蒸餾後保存的生命沿着脊梁再次綻放，把她帶回秋季的時光裏。
“我父親雖然賣酒，但他告訴我一定不要喝太多，所以，我對酒知之甚少。”她說。
“這是本尼威斯，威士忌的一種。因為是在常年積雪的高山下制作的，又稱為聖山之水。”
露西亞晃了晃雕花的玻璃酒杯，琥珀色的液體順着她的節奏在瓶裏掀起一場小型風暴。她又喝下一大口。
“也許我們應該讀詩。”露西亞提議道，“因為詩只能閱讀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
“你不會已經醉了吧？”
“沒有。我認真的。不是都說了嗎？因為詩只有閱讀才能體會其中含義。”露西亞發誓她現在很清醒。
“你可以做個示範。”
露西亞思考片刻，喃喃道：
“假如我這笨拙的肉.體如輕靈的思想，
那麽山重水複也擋不住我振翅高翔，
我将視天涯海角如咫尺之隔，
不遠鴻圖萬裏，孤飛到你身旁。
此刻我的雙足所立的處所，
雖與你遠隔千山又何妨？”
伊格內修斯試着跟上她抑揚頓挫的語調，
“只要一想到你栖身。的地方，
這敏捷的思想便穿洲過洋。
但我并非是空靈的思緒，
能騰躍追随你的行蹤，
我只是泥和水鑄成的凡胎，
惟有用嘆息伺奉蹉跎時光。
無論土與水對我都無補益，
除了淚和雨，兩者悲哀的标記。”
他和露西亞碰杯，清脆的聲音回響在這間小雜物間裏，讓露西亞覺得，他們仿佛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對人，無論外界刮風下雨，都和他們無關。
“這就是你說的‘詩意地理解生活’嗎？”伊格內修斯問。
露西亞點頭。不能否認，在這裏，她過上了夢想中的生活，自由散漫，無拘無束，還有人一起交談。
“那麽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愛人？假如這就是詩意，不是在一直不停地贊美另一個人嗎？”
“算，也不算。你剛剛觸及到了詩意的最重要的一點：愛。但是，詩人的詩是獻給整個世界的情詩，不單單是獻給一個人的。”
“可是我要只想寫給一個人呢？”
“當然也算是。如果那樣的話我會感到非常高興，有需要的話随時都可以來問我。”
“我不會讓你參與進來。”
“當然，因為這是你的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