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地下奇遇記

地下奇遇記

他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死亡詩社”裏讀詩。

時間孕育了文學,也孕育了數不盡的詩篇,即使每天都讀詩,詩庫也只會每天增加而不會減少。

露西亞不容易喝醉,反倒是伊格內修斯喝了幾杯就開始胡言亂語。一開始,露西亞還以為他是裝醉,不過,确定他确實酒量不行後,露西亞就不再理會他說的每一句話,把蠟燭移到自己跟前,就着酒精寫下其他時候難以表達的詩句。

盡管如此,她也不是那麽不近人情。伊格內修斯酒後的話,難免讓她心頭顫動。

“可以把你比作星星嗎?”他不止一次如此說。

不過,她回答:“你才是星星,只不過你自己忘記了。”

對她而言,這只是教學與生活的一部分,不能夠與個人情感等同。也許吧。露西亞覺得自己真的要走出島嶼解解悶了,免得因為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個人而陷入情感泥淖裏。

太陽掌管天穹的那一天,露西亞早早起來,把頭發編成辮子後挽起,穿着普通的亞麻布裙,去側門等船來。

費怡抱着一些零碎的東西經過時,驚訝于她在這時出現在這裏,忙問:“露西亞,好久沒在這個時候看見你了,诶,你怎麽穿得這麽随意?”

露西亞想想,自己是很久沒這時醒來了,來到島上一個多月已經染上晝夜颠倒的惡習,要靠費怡把自己喊醒。她拿起腿上的信件站起來說:“今天想要出門。”

“我今天也要去月落港,我們可以一起……嗎?”費怡的肯定句轉了個彎,變成疑問。

露西亞點點頭說:“那太好了。你熟悉薩洛尼嗎?”

“那當然。”費怡自信地拍拍胸脯,“我可熟悉了,你想去哪我都能帶你。”

露西亞含糊不清地說:“我就打算出去逛逛。散會步。”

“也是,你來這裏後就沒出莊園。不過,得等到少爺用完早餐再走。”

露西亞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說:“他恐怕起不來了,我想沒有人會給他準備琥珀之月。啊事實上,他可能會被遺忘在144間房中的某一個裏。”

不是她故意的,是他昨晚非得在儲物間睡,還說什麽以後要和她一起住在小房子裏,怎麽拖都拖不走,她只能哄他睡着以後把鑰匙留下,自己上二樓睡覺去了。

“就算是這樣,也要和雪萊夫人報備。”

談及伊格內修斯實際上的監護人,露西亞突然心虛,推搡着費怡說:“那你去,我就不去了,她知道我把伊格內修斯扔下會殺了我的。”

“好吧。但我會告訴她的,要不然,我的工作就要不保啦。”

露西亞逃也似的說:“那我先去碼頭等你。”

很快,她們就遠離了凄怆冰涼的厄舍府,順着浪尖飄往彼方。看着那幢莊園慢慢消失在視野中,露西亞心頭湧上莫名的惆悵,直到船只進入懲戒之海,被巨浪颠得狂跳不止,這種感覺才消失于茫茫大海。

好不容易漂泊到港灣後,她仍然頭暈目眩,趴在費怡身上撒嬌,“費怡,走慢點啊,我想吐。”

費怡脊背挺直說:“露西亞,你好輕啊。”

露西亞哀嚎起來,“你看我坐船都暈。”

“多坐幾次就習慣了,懲戒之海你也知道。”

“為什麽會把他放在懲戒之海上啊!”

“這你得問爵爺了。”

“那還是算了,我希望永遠不要看見他們。”露西亞掃興地放開費怡,“你準備去哪?”

費怡說:“我去購置些衣服,你想要買衣服的話,可以去瑪蒂爾達區。”

露西亞趕緊晃晃腦袋談正事,“你一般在哪個銀行存錢啊?我準備把工資存起來。”

“你去巴格達銀行存,也在瑪蒂爾達區。”費怡跟她揮手告別,“我這邊做完會去找你,到時候在那個噴泉下面等你。”

露西亞只好一個人搭上公共馬車。太久沒有和人相處,她分外不自在,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地坐在角落,直到車夫提醒她下車,才邁着機械的步子走下。

她現在知道費怡對她的看法了。費怡一直把她當做哪個貴族出身的落魄小姐,就算家財散盡也要過精致的生活,保持高貴的消費水平。或許她唯一比那些落魄貴族值得尊敬的是,沒有肆意揮霍所剩無幾的家財,而是出來工作了。

滿大街都是穿着绫羅綢緞,撲着香粉的女人。她們把自己裝飾得珠光寶氣,搖曳手裏的鴕鳥羽毛扇,時不時打開扇子遮住臉龐,與女伴們大聲談論他人穿着。露西亞低着頭,有些慶幸裙撐讓她樸實無華的裙子變得蓬松,為她增添一絲底氣。

而後,她又認真思考一番,發現自己并不需要打扮成挂着蝴蝶結、蕾絲、鈴铛、玻璃的聖木節樹,便把手放進口袋裏,自信地走起來。

她先去偏僻的店挑了幾身優雅樸素的裙子,以符合伊格內修斯的“家庭女教師”身份;又去買了幾條好看的綢帶,用來裝點自己活潑的少女心;想到府上蠟燭用得多,于是轉身進了香薰店購買蠟燭,準備晚上寫作時點燃它提升靈感。

打字機也一并挑好,露西亞實在提不動,只好告知店家派人在下午五點前送到那艘印着金雀花與蛇的船上去。

她本來想敲定更多細節,确保打字機能和她同一時間到達府上,老板一聽金雀花,全然改變對露西亞的态度,熱切地請她坐下喝杯茶,詢問是否有榮幸幫她把手裏的袋子一并送過去。

于是,露西亞幾乎把手裏所有的東西都交給店老板,店老板則謙卑地把她的家什一一放好。她甚至懊喪沒有早點搬出坎貝爾家的名號,以至于提着這些東西走了那麽久——但這樣也太過張揚了。露西亞離開時,決定以後再也不要提和坎貝爾家相關的事。

噴泉就在巴格達銀行前面。露西亞存好錢出來,看見費怡已經在下面等着了。她盯着躍動的水花出神,絲毫沒注意露西亞靠近,露西亞只好在她面前來回搖晃手,朝她做鬼臉,“回神啦回神啦。”

費怡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在做什麽啊,露西亞,太好笑了。”

露西亞吐吐舌。

“你和少爺也這樣相處嗎?”她好奇地問。

露西亞以誇張的語調抱怨;“才不。雪萊夫人要我端莊、優雅、大方,這樣才能讓伊格內修斯信服。教育他可累了,誰敢跟他鬧啊。”

“不說這個。”露西亞大手一揮,“你說你對薩洛尼很熟,是吧?”

費怡躊躇道:“也不是那麽熟。”

“我需要一個能寄信的地方,這個地方可以隐藏我的身份,還要能幫忙收信和保存。”露西亞說。

她并不抱太大希望。從前她在王都讀書,絞盡腦汁想了好久,最終和塔希爾公墓的守墓人達成共識,才有固定的稿件稿費收發處,如今人生地不熟,找個保密的地方更難。

費怡果然搖搖頭,“這還真沒有。”

露西亞像一朵被驕陽曬蔫的花,垂頭喪氣地說:“好吧……沒關系,我會再想辦法的。”

“你要幹嘛?想寄信可以給雪萊夫人呀。”

“不不不,千萬不能。地址寫科特利克島也太可怕了……”露西亞已經想到一系列連鎖反應,在初夏時節打了好幾個寒噤。

“總之,絕對不能,只能在陸地上。”露西亞補充。她還保有一線希望,否則,又只能再次裝作自己的親人埋在某個墓園裏,隔三差五給陌生人送一束花引起守墓人注意然後捏造死者的文學夢了。

兩人并肩走着,露西亞的頭上始終有一團烏雲在飄蕩,提不起精神。費怡突然說:“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們去希波區,那裏有家酒館,是我……我朋友開的,說不定可以通融一下。”

“走走走。”露西亞毫不猶豫地催促,語無倫次地贊美費怡,“你真是太好了!太感謝了!你就是我的缪斯!我的詩星!我的神使!”

費怡捂住她的嘴,帶着她上了一輛公共馬車,很快就從巴格達銀行離開,到了另一條與之全然不同的街道上。

希波區與瑪蒂爾達區的祥和富貴形成鮮明對比,這裏是小偷、娼妓、強盜、窮人的交易場所,罪惡滋生的溫床。沒有獲得市民身份的人被城市限制在這一區域自生自滅,寬敞的街道穿插小巷,表面上熱鬧祥和,血腥或許就隐藏在下一個拐角。似乎每個城市都必須有這樣的角落,供社會發洩被法律束縛的自由。露西亞緊緊貼着費怡走,生怕她無端消失在擠擠攘攘的人群中。

費怡已經向她介紹過,這裏經常有幫派沖突,走在路上,身邊的人下一秒或許就會倒下,流出鮮血染紅街道。事情發生得太頻繁,大家早已見怪不怪,大喊大叫反而會招來無妄之災。

唯一安全的中立地帶由所謂的“蛇”管理,加洛林酒館就是“蛇”的勢力,業務範圍深而廣,從情報交易到地下拍賣,除了皮肉生意和毒品外應有盡有。

露西亞遲疑起來,自己真的要來這裏收發信件嗎?

她開始佩服費怡了,沒想到她竟然能在一片混亂的希波區交到朋友,甚至對于幫派的大致勢力範圍也有所了解。但今天他們是不經預約貿然前往,露西亞有些害怕冒犯她古怪的朋友。她又想到,會不會是費怡看她太難過才出此下策,其實她和“朋友”的關系并不那麽好,只是有過一面之緣……

無論如何,費怡輕車熟路帶她找到酒館,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那扇鑲嵌玻璃的門,挂在門上的鈴铛瑛瑛作響,宣告客人來臨。露西亞注意到,玻璃上畫着一條打成繩結的雙頭黑蛇,它噴吐的毒汁染黑了一朵百合花。

酒保們此時還在擦拭酒杯擺放桌椅,随口說:“我們4點後營業。”

正在擦拭桌子的酒保擡起身,其高大的身形讓露西亞害怕地往費怡身後躲,緊緊地抓住她的衣服。

那位酒保對費怡說:“喲,小雲雀又飛回來了。”

其他人也調侃起費怡和他來。

露西亞看見費怡薄薄的耳朵變得通紅,費怡嬌嗔道:“別說了,真是的,有別人在呢。”

她示意露西亞在門口等候,走到高大的酒保面前,踮起腳給他一個短暫的吻,才在他耳邊低聲說話。

露西亞好奇地看着這對情侶,在那大個子的目光看向她時,連忙躲閃開,假裝自己正在觀察店內擺設。好在其他人看見你侬我侬的小情侶都又忙各自的事去了,要不然露西亞要尴尬得鑽進地裏。

他們終于交談完,大個子甕聲甕氣地說:“這還得問問老大。”

費怡于是問:“他人呢?”

另一個酒保說:“老大還沒來。我請兩位美麗的小姐喝一杯?”

“記在你賬上。”門口又傳來一陣鈴铛的響聲,把露西亞吓了一跳,轉過身退後好幾步,讓開路來。她甚至有些不敢說話。

來者是個英俊的青年,他提着黑色天鵝絨包裹的小提琴盒,燕尾服熨得服服帖帖,襯得身形筆挺,幹練的金發如同玫瑰那般高貴,藍寶石色的眼睛微微彎起,嘴角有一顆小痣。他笑得人畜無害,摘下禮帽向露西亞道歉,“不好意思,吓到小姐您了。”

費怡的情人說:“老板,這位小姐想要借酒館的地址。”

“您和費怡一同來的?”青年笑眯眯地問。

這讓露西亞的緊張消退了些,她點點頭。

“那您是科特利克島的……?”

費怡正準備說話,露西亞搶先一步緊張地說:“我和那裏無關,只是一個過客。”她的眼睛不斷向費怡那邊瞟,費怡也心領神會說:“她是我在薩洛尼的朋友。”

于是被稱為老板的青年問露西亞:“怎麽稱呼呢?”

露西亞注意到那雙眼睛裏試探的意味,故作鎮定地說:“您可以叫我F。”

青年眼中的笑意更深,“這樣啊。我是吉爾伯特.鄧肯,這裏的店長。冒昧問一下,您要我們的地址做什麽?”

“收發信件就行。”

“先說好,反政府的言論我們不負任何責任,假設上頭有老爺怪罪下來,得由你承擔。”

“好的。”她不喜歡在文字裏提到任何與之有關的東西。

于是吉爾伯特切入正題,慢悠悠說:“關于您的需求,我們可以到隔間談談。請吧。”

露西亞遞出自己的信件,“我想借你們的地址匿名收發郵件。嗯……或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需要你們的幫助。”

他笑着說:“原來如此,您是個作家啊。”

露西亞忙替自己澄清,“作家還談不上,只是練手而已。”

“是嗎?我記得幾年前,有位名聲大噪的匿名作家也叫F,收發信件的地址是塔希爾公墓,您和他是……”他的那雙藍色的眼睛裏透露着自信。

那時她對守墓人編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大概線索是少女的愛人還沒實現寫作的夢想,卻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晚被人殘忍殺害了,少女悲痛欲絕,收好他的手稿,并借他的名義定期投給報社,以完成他的遺願。

露西亞不想再把這個故事講一遍了,她承認:“我……我就是。”

“原來如此,是F小姐啊。”吉爾伯特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可以對外說。”露西亞警覺地擡頭,“要不然我來這裏就沒有意義了。”

“當然,加洛林酒館一向尊重客人的隐私。”

侍者敲敲門,遞來兩杯雞尾酒,餐盤上還放了簽署契約的必需品。

吉爾伯特拿起羽毛筆邊寫邊說:“那麽,您是想借這裏的地址投稿給報社并存放稿酬是吧?”

“是的。”

“從稿酬裏扣除70%作為保管費如何?”

露西亞吃驚地說:“稿酬才多少錢啊?一篇最多50銅。”

“不是很劃算嗎?按照其他保管條例算,一星期起碼要2銀貝呢。依您的身份,也不是只通過稿酬掙錢吧?”

“話是這麽說,但畢竟是我用文字換來的錢。有沒有其他的方法呢?只是存放稿費而已。”

“依我看,除了稿費還會有各種讀者來信吧?那些東西放幾屋子都不夠。”

“……好吧。就依你的。”露西亞終于放下作家的身段。

“沒問題,你想用什麽代號來取件呢?”

“好麻煩。”露西亞小聲嘀咕。依她看,若不是塔希爾公墓太遠,在那裏最好不過。

“這是為了保證您的安全。”吉爾伯特滿不在乎地說。

“那就本尼威斯?”

“這個啊……”吉爾伯特又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然後拐彎抹角地說:“用這個的話,恐怕會和其他客人要用的資料搞混。”

“那聖山之水呢?”露西亞承認,她對酒的了解真的不算多。

“可以。那麽,就這麽說定了。不過,我還有一個方案,你要聽聽嗎?”

露西亞點點頭,于是他說:“每次來取件的時候,還請您照顧一下酒館的生意,喝上一杯再走。”

“那麽,我可以直接在這裏拆信回信嗎?”不能的話也太虧了。

“随意。”他落下最後一個點,并請露西亞在上面簽字。

露西亞随意掃視了眼便簽下自己的大名。這樣一來,她總算又能安心創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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