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盛夏,到了晚些,終下了一場大雨,驅散數月的炎熱。
這雨來得兇猛,天色也黑得早。
烏雲密布長安城上空,街上行人寥寥,再過一個時辰夜禁将要開始。
臨近城郊一處城隍廟,裏頭早已無人打理。屋頂兩三步便有一個漏洞,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形成小小水窩。
賀玉姝蜷縮着身子躲在牆角,裳裙被濺濕,她一向極愛幹淨,此時不得不忍住濕淋的難受。
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只覺自己一顆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隔着縫隙,黑色的影子投在斑駁破舊牆上。
往前走兒挪動,濕答一步一步踩在賀玉姝心頭。
油火把點明着來人的大紅喜服,衣擺已濕,靴上沾了許多泥土。
視線往上,隔着木板細小縫隙看清他面容,賀玉姝死死捂住自己嘴,大氣不敢出。
此人正是朝中新晉的權貴裴雲祁。半年前,他輔佐新帝成功上位,為其鏟除異己,手段毒辣,如今頗受新帝重視。
今日賀裴兩家的昏禮,可謂轟動長安城。新郎出現在這裏,無非是來抓他那上午逃跑的新娘子。
拜堂時辰在黃昏,賀玉姝也不知是何處除了纰漏,就在她快要逃到城門口時,忽而鼓樓傳出密集急促鼓聲,守城衛立馬驅散将要出城百姓,禁閉城門。
自午後又開始下雨,阻了步伐。她只好暫時躲到這處城隍廟暫時避雨。
破舊案桌上擺着供奉土地神的半截白燭,光線快随風飄滅,後被一齊湧入的人群手中火把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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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處灰蒙蒙,雨打在屋頂上,屋瓦承受不住大雨,又落了幾片瓦,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正好落在她身邊,驚得角落的女子縮了縮。
細微的聲響引得那人将視線轉到這裏來。
完了。賀玉姝心頭慌亂跳動。面前枯草和一塊木板被掀開,火把的光亮映着她,那雙輕靈的眼眸盡是恐慌。漸漸倒映着一男子的身影,高大挺拔。
裴雲祁着急走了幾步,聲音迫切沙啞:“姝兒!”
賀玉姝原本明豔的臉上沾染了灰塵泥土,聽到他喚一聲,“姝兒”,眼中光芒立即黯淡。
烏發散亂着,極其狼狽。此時又冷又困,心裏慌亂不堪。
賀玉姝眼裏蓄着淚水,搖頭死命地往角落裏縮,還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不是姝兒,您認錯人了,認錯人了。”
她從未吃過今日的苦,如今她躲在這裏,都是因為面前的人。是他害得自己無親人,婚約被毀,也都是被眼前這個人害的!賀玉姝唇色泛白,心頭害怕至極。
怕他惱羞成怒,自己逃婚給他下了面子。
自小,賀玉姝也是被父母、兄長捧在心尖兒長大的嬌娘子。就算父母、兄長都去了,二叔二嬸也未曾少她吃穿。
可就半月前,未婚夫婿的父親因得罪了裴雲祁,被貶官至筇州,一家子人也跟着去了。沒兩天,自己也被退了婚事。
突然被退婚。二嬸的嘴臉随之變了,私下罵她,克死自己父母兄長,現在還被退婚,可是留了個晦氣在家。
瞧他過來,賀玉姝心裏最後一根弦崩斷,逃不掉了。
裴雲祁一掃眼底許久陰翳,頓時換為欣喜,忙兩步跨過去,溫和着聲:“姝兒,別怕,雲祁哥哥帶你回家去。”
“你…你別碰我。”
害怕、憤怒、恐懼、無力感将她束縛,賀玉姝小臉蒼白,怯怯看着眼前人,唇瓣顫抖:“如今小女賤命一條。裴雲祁,求你放了我吧。我回溯山去,不會誤了你眼的。”
“兄長不在了,我的婚事也因你沒了。我躲你躲得遠遠的,求您放過我,好不好?”話到最後,她帶着顫音,澄澈眼眸晶亮,淚一滴一滴滑過臉龐,尤其可憐。“我人微言輕,也定不會找人尋你仇的。”
尋仇?如今聖眷正濃的沈國公在朝中樹敵衆多,想殺他的人多了去。
裴雲祁蹲在她面前,伸出的手一頓,俯下光影輕易将她籠罩,動手解開肩上的大氅,蹲下去蓋在她身上,小小的身形立即被遮掩。
他鬓發沾了些雨水,和他慢慢伸過來的手,賀玉姝身子抖得越發厲害,她死也記得住這雙手。
就是這雙手舉着象笏向皇帝舉薦哥哥去西疆戰場,害得哥哥死在戰場,屍骨至今未找到。
試着縮了縮腿,腳腕處撕裂感疼得她皺眉,下午躲那些官兵不留意腳下摔了一跤。不用看腳踝已經腫了,否則他怎麽會找到自己。
賀玉姝是個美人。即使面上沾了些污穢,也掩不住她的底子,美人即使落魄了,平白的又添了些楚楚動人的意味,更惹人憐愛。
裴雲祁眸中深邃,指腹小心翼翼拭去她面頰淚水,掌心如獲珍寶覆着她的小臉,想用自己的體貼将她的彷徨驅散。
良久,他薄唇微啓,掌心冰涼,他難掩心疼:“姝兒,今日是我們的大婚啊。”
為何要跑呢?
午時派去幫新娘子上妝的喜婆察覺不對勁,以前喜婆來說親時,見過賀家三小姐,如今這個………
心頭一唬,知新娘子逃了,趕緊報信沈國公。
她不知,自己滿懷欣喜得等着她來,恨不得接親的吉日快到,可傳來的是她逃跑的消息。
怒火、擔憂、失去她的恐慌一齊湧來,可在見她的一瞬,這些感覺驟然消失。
賀玉姝咬牙切齒,指尖陷入皮肉:“若不是你,今日也是我跟蘇家長子的吉日。”
不想聽她這話,忽略她的嫌棄神色,他道:“淋了許久的雨,我先帶你回家。”
“你滾開。”情緒崩頂,忍耐了半月的苦悶此時全部倒出來,賀玉姝大吼一聲,使出全身氣力去打他、推他,“什麽家!哪來的家!我早已沒有家了,都是你,都是你,你怎麽不去死啊。你把我兄長換回來!你把我兄長給我找回來!我要我兄長!”
狹小的城隍廟站滿了人,此時看分外狹小。
數十位訓練有素的侍衛披着蓑衣,莫着低頭。
裴雲祁承了她的拳頭,屈膝跪地,将她摟在自己懷裏,“姝兒打吧,把委屈通通打出來。”
聞言,賀玉姝動作愣了一下,而後立馬張口去咬他脖子,早知她有這動作,裴雲祁右手翻上掌心突然出現一個黑色小丸,左手迅速鉗制她下颌,拿東西随即沒入她口中。
毫無預兆,賀玉姝還來不及反應就被迫咽了下去,驚恐瞪大眼睛看他,“你……給我吃的什麽?!”
裴雲祁這會将她攔腰抱起,柔軟的身子穩穩落入懷裏,他心頭那塊石頭才落地,清冷溫沉聲像喉嚨咽下的藥丸不知毒害:“放心,這是安神丸,姝兒累了一天,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帶你回去。”
…………
再醒來,是在一處陌生的屋子。
裏頭陳列皆與紅色沾染,身處紅帳中,不遠處那對龍鳳大紅燭燈,搖曳的刺目。
一個穿着碧色衣裳,模樣清秀的丫鬟上前,行了禮道:“夫人您醒了,先喝些姜湯暖暖身子吧。”
賀玉姝漠着臉,冷冷不應打量着屋裏。
裏頭攏共四五個丫鬟,站在不遠處候着,為首這個将托盤往前了些,小心又喚她一聲,“夫人?”
姜湯味苦澀,賀玉姝蹙了蹙眉心。
外頭雨聲還是不停,若是此時非要哭着鬧着走,以裴雲祁的性子,自己跟他僵持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且此時也無處可去。
伸手端過小碗仰頭喝了,沒把碗給這婢女,而是狠狠将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心頭這股子悶氣久久不散。
且若是回到賀家,二嬸巴不得把自己捆了再送回來,好了卻自己這個煞星。
自己……已然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
下榻快步過去把那半人高的青天色窯瓷瓶撲棱在地,碎片濺起又落在腳邊。
膽小丫鬟吓得出聲,縮着身子,這新夫人太兇了。
裴雲祁立在廊下,已換了一身常服,身型挺拔,主屋前檐下挂着宮燈,印在他英朗面上,今日大婚,喜氣沾身剔除了些朝堂上的陰戾,多了一份儒雅随和之氣。
他負手背對主屋,雨搭在屋頂,順着屋檐落下,清清泠泠的聲,裏頭的玉器碎聲與扯叫聲他自然聽得見。
身後的竹簾掀起又放下,幾個丫鬟出來垂首立着。
“國公爺。”方才為首的丫鬟手裏端着托盤,正好走出來,看着裴雲祁,走上前去小心翼翼觑他臉色,喚了一聲,“夫人醒了。”
聽着‘夫人’二字,空中墨染一分涼意。
裴雲祁從漆黑天色回神,吩咐道:“讓人将飯菜提上來吧。”
說過轉身往裏去,心裏嘆氣,天公可真不作美啊,偏在他大婚之日落雨。
幾年官場沉浮,他越發沉斂,周身透露不為自怒的神氣。唇微微抿着,破窗淅淅瀝瀝的雨飄進來,眉眼間萦繞戾氣。
姝兒自小是個嬌丫頭,以往走了半柱香時間便哭着喊累,今而在外跑了一個白日。
若是碰到壞人後果可不堪設想,所幸自己安穩找到了。
想此,裴雲祁凝結的眉頭舒展,漸而嘴角上揚。
廊邊一轉一轉瞧去都挂着大紅喜燈,今夜原本熱熱鬧鬧的院子,此時靜得只有雨落在庭院屋檐的清脆細碎聲。
一陣風吹來,倒是冷。
手還未觸到竹簾,側頭看着門邊的兔子,白白胖胖一團,微微點着小腦袋,不怕人,樣子極憨。
裴雲祁嘴角噙着笑意,鞋尖踢了踢兔子,不禁想起那個小時軟糯糯的小女孩跟在身後喚自己雲祁哥哥。
時間飛速,那小丫頭今兒都已到了嫁人的年紀了。
衣角轉過內室屏風,将主案上燃得正香的龍鳳呈祥游燭落在後。內室昏暗,他特意從江南尋來的熏香暧暧。
攆着碎瓷片越來越近的步履聲,如鐘鼓一般一下一下敲得賀玉姝心頭。
随即,将手裏握着的茶盞朝他擲去。
區區茶盞怎會阻止他的步伐。
他忽然停下步子。賀玉姝眼神滿是警戒,自己身子往裏挪了挪。
裴雲祁歉笑,高挺的身影立在屋中,光灑在他衣裳上,臉上,一派芝蘭玉樹,他道:“姝兒,你莫怕,我來是想給你看看這兔子。”
說着他将懷裏的兔子往上擡了擡。今夜真是吓着她了,她從小喜歡這些柔弱可愛的動物,就想着抱來給她壓壓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