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外套

外套

蒼白的枝狀閃電撕開空氣,電荷蹿過金屬線索,帶起一串串耀眼的電火,像一群熒光花,開在鋼鐵和玻璃的森林裏。銀河市上空,只剩下具備高反電功能的磁懸浮車還在飛行,縱橫交錯,車燈立體。

護衛隊在鳶尾莊園門口停下。

年輕冷俊的軍官熟練地檢查莊園門口:複古立柱、雕花山牆、蔓葉栅欄、粒子能量罩……全部檢查完畢,确認沒有任何危險隐患後,快步上前,彎腰拉開車門。

“律部長,排查完畢,無風險項。”

車內,律若正在看複雜的數據模型。

他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外邊正在下雨,軍官直起身,要撐開傘。

剛剛打開傘。

冰冷的槍口頂住了軍官的後背。副官站在軍官背後,持槍的手腕很穩。雨水沖刷着衣袖,袖口的金屬徽章泛出淺淺的冷光。雨水在車窗面形成一層薄薄的淺銀色水膜,律若坐在車裏,關掉了下達命令的窗口。

軍官一點一點站直身。

沒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軍官平靜得甚至有些如釋重負。

“沈明,軍編18042,軍銜:中校,任職軍事裁決部護衛隊隊長。違反一級軍事法,洩露軍事機密。”副官宣判。

兩名衛兵從左右兩邊上來,咔嚓一聲,卸掉了沈中校腰間的槍。

沈中校一手持傘,一手舉起,表示沒有反抗意圖,等到身上所有武器都被卸掉後,他将傘遞向左近的士兵。

“雨有點大,”沈中校說,“請幫律部長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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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被接過。

士兵押着沈中校,控制他遠離律部長的車,以免他突然暴起逃跑或劫持人質。

沈中校始終舉着手,沒有反抗。

律若提着銀色密碼箱經過。

“律部長。”沈中校喊。

律若沒有停步,他提着一個太空銀密碼箱走向鳶尾莊園,深黑的長風衣袖口領口都扣得很嚴實。

“我是1064年參軍的,”沈中校站在雨裏,雨水沖刷着他的軍帽帽沿,軍帽下是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印着莊園口的路燈。沈中校舉着雙手,軍姿挺拔,“我帶過聯盟第三艦隊,參加過39場戰役。”

“新元1068年,我手底下有367個士兵,異種來了,他們都沖上去了。”

“個個都是好樣的,都死了。”

“新元1073年,我手底下有3739個兵,異種進攻宇宙交通主站,我們拖了三個小時,剩了5個。”

積水順軍帽往下滴落,變成一條透明的水線。

“我們不怕死,真的。從我們穿上軍裝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做好犧牲的準備。”沈中校看着那道走進莊園的背影,“但我怕犧牲變成只是數據變動,像打游戲,也像下棋,而不再是活生生一條命又一條命。”

“抱歉,我無法指責您,也無法再繼續為您工作。”

“祝您生活愉快。”

砰。

槍響了。

副官拉上槍栓,金屬子彈殼掉到積水中,彈起小小的水花。沒有人說話,荷槍實彈的士兵們沉默地駐紮在鳶尾莊園的雨幕中,站得筆直,雨水打在他們佩戴的輕金屬槍身,濺出一層薄薄的白色水膜。

莊園大門緩緩關閉。

沈中校的屍體倒在血水裏。

雨水順着雕花山牆向下滴落。

聯盟為了提高鳶尾莊園的安全系數,派出了一支精英特種部隊駐紮在莊園外,日夜輪值守衛。但鳶尾莊園內部,和以往沒什麽太大區別,并沒有駐紮進軍隊和士兵。花園、露臺、溫室,還是由智能算法精準控制。

偌大一個莊園,只有一個人居住。

唯一的住客在地下實驗室。

幹涉濾光片的角度經過調整,反射出單色光波,将切片的特定染色劑呈現出來投影在半空。

是一個具備許多不規則觸角的肌肉活性樣本。

大大小小的纖維,不斷拆分,破碎,又不斷滋生,像一張猛烈彈跳的肉質巨網,擁有一種奇特的生命活力和拓張性。每次生長,都隐隐呈現出一種趨利避害的算法,仿佛這一小塊被切除下來的肌肉碎,同樣擁有基礎的神經反應。

注射1號試劑:75-lRNA重組合成酶。

原本不斷吞噬營養基向外生長的纖維,猛地一彈,所有纖維絲就仿佛蝸牛觸碰到石頭般,猛地向裏收縮。

律若的手腕被光源照得有點冷藍。

他觀測着樣本,注射進2號試劑:強神經刺激劑。

——一種甲類違禁藥物。

強神經刺激劑一注射,原本處于“睡眠僞裝”狀态的肌肉樣本,立刻暴起,從一小團淺粉色的肉塊張開成一大張猙獰可怖的肉網,暴烈地撲擊束縛自己的兩片玻璃片——作為一小片細胞組織而言,它的攻擊性和活性未免過于驚人。

這種撞擊,一直持續了五分鐘,才逐漸平息。

律若關掉單色光波,精密的機械手臂移動,将封有肉質組織的玻璃切片夾出,浸沒進一個冷熒的透明密信立柱。兩片玻璃夾片分開,其中的肉質碎片,立刻與立柱中的另一塊更大的,緩緩呼吸的肉塊彙合。

過了三分鐘。

被切出的肌肉纖維,與更大的樣本生長到一起。

如果有“異種基因與生化”研究院的科學家見到這一幕,定會驚駭萬分。

異種戰争第二年,聯盟設法取得了異種母巢的組織碎片,并将它成功運回銀河市。

但異種母巢的組織碎片活性超出想象的強,對周圍的金屬、橡膠等多種物質,具有吸收和同化作用,并且會釋放出影響神經的異常聲波,有極高的攻擊性。剛運到銀河市碼頭,就險些造成一場血腥慘案。

研究院只能讓它在低溫下,陷入強制“失活”狀态。

然而律若的一系列實驗,分明已經掌握了如何隔離母巢神經影響的辦法。

[項目Z09 已完成]

律若脫掉白手套,摘掉口罩,站在玻璃立柱前,雙手插.在口袋裏,垂眼看着柱底的異種肉塊。

這裏是鳶尾莊園的地下實驗室。

鐘家的鳶尾莊園占地廣闊,堪比一個小島。但地上精美典雅的地中海式複古建築,只是一個極小的部分,真正的核心隐藏在地底。要乘坐電梯一直向下,一共23層,上面有不同的防禦層,堅固嚴密,除非将整顆星球一起炸毀,否則鳶尾莊園,就是整個銀河市最安全的基地。

鐘柏21歲那年,正式接手了銀翼集團,也正式接手了整個鳶尾莊園。

接手那天,鐘柏領着律若乘坐電梯向下。

帶他一層一層了解基地的防禦啓動程序、檔案庫、秘密資源、休息層、基因進化艙……最底下一層是空的,原本是鐘鳶想為莉塔黛絲建的巨型圖書館,還沒整理好,她們兩人就一起離開了。

最後一層,空間寬敞,四面都是金屬牆壁。

有空氣過濾裝置,但也裝有一體的隔離網,只要金屬大門一落,這最後一層地下室就會變成一個封閉空間,連只蚊子都飛不進去。

鐘柏一伸手按掉了燈。

地下室底層驟然暗下來,只剩下安全标識的熒光燈在隐約發亮。律若聽見金屬大門氣閘封閉的聲音,回頭要看卻在黑暗中被推到了牆上……正式掌權的銀翼家主膝蓋抵在牆面,單手按在律若頰邊,将沒有戒備的青年禁锢在懷裏。

超S級基因天賦帶來的壓迫感若隐若現。

“若若,怕不怕我?”黑暗中,鐘柏的呼吸灑落在發頂。

律若在他身下,感覺到他的手指搭在自己領口,卻不知道他是在問什麽。

便搖了搖頭。

黑暗中看不見鐘柏的神情。

他手指向下,摩挲着律若領口的紐扣,像是在猶豫什麽,低聲:“若若,別怕我。”

律若習慣了他照顧自己,也習慣了聽他的話,便靠着牆壁,任由鐘柏在黑暗中将自己襯衫的扣子一個接一個緩緩解開。

地下室的冷氣掃過肌膚,鐘柏發梢垂在鎖骨處,輕輕掃過。

只剩下最後一個紐扣,律若安靜着,始終沒有任何動作,鐘柏卻停了下來。他摸了摸黑暗中青年微涼的脖頸,許久,嘆氣:“……怎麽這麽笨?”

聲音輕柔,似有無奈。

律若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鐘柏沒解釋,将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罩在他身上,說:“給你改個實驗室好了。”

電梯緩緩上升,冷銀色的金屬廂壁反射頂燈光,照在律若的眉骨上。

個人終端彈出消息。

一條來自S-307研究中心,是柳輕輕——307研究中心現在已經更名為“異種基因與生化研究中心”,由研究院負責,律若率領。柳輕輕發消息來彙報最新的研究進展,以及研究院新增派的協助人員名單。

一條來自外太空安全部,大意是,聯盟軍部計劃奪回幾個重要太空港,但因為淪陷地信號塔被毀,情況複雜,難以接受軍部直接指揮。所以軍部将派出特遣隊,由特遣隊實地獨立完成任務。

律若掃了一眼,關掉光框,兩條都沒回複。

出了電梯廂,立刻有家政機器人過來,接過律若的白大褂。

鳶尾莊園的燈一盞一盞亮起,客廳和卧房的桌上,依舊按時有一小瓶插花。根據結構、色彩、枝形,進行合理搭配。莊園很安靜,只有雨水和智能系統控制莊園溫度、濕度、排水和安全的輕微設備聲。

11:30 p.m.

燈一盞接一盞,慢慢熄滅。

只剩下花園裏的路燈,透過露臺窗戶,灑進卧房。

律若在黑暗中,躺在床上。

他十指交疊,睫毛被路燈照得微微鍍光。

一段由星艦LR001黑匣子破譯出的殘缺信息,正在空中播放——是一段極其模糊的投影,是星艦艙內部的日常監控拍的,畫面中,肉質纖維由上到小,由下到上,蛛網一般,長滿整個艙室。

幾乎分辨不清拍攝的到底是星艦的什麽空間。

畫面中看不見人影。

只能看見極其精準的能量彈,每一發,必定擊退一片肉質蛛網。

還有一道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似乎開槍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依舊從容優雅。

模糊失真的畫面裏,一晃出現了他的手:戴一枚古銀尾戒,指骨修長,白如冷玉,沾血握槍。他換彈匣的間隙,有極低的、令人極不舒服的嗡鳴彙聚在一起,構成人類無法理解的問句。但開槍的人似乎聽懂了。

那人極輕地笑了一聲。

投影戛然而止,星艦LR001就此失聯.

房間恢複安靜。

床頭電子時間,提醒深夜12:30,一道溫和的、熟悉的聲音随之響起:

[若若,晚安。]

律若沒回答。

雨洗着窗戶,他蓋着鐘柏的西裝大衣,睡着了。

學弟蓋着學長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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