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節目錄
異種
新元1075.12.25 全數控系統光腦管控中心。
全數控系統的主腦已經不在S-307研究室了——它演變成了一個占地約七百八十萬平方千米的龐然大物,位于銀河市第一研究東側新開辟出的基地,而S-307研究室本身也變成了“異種基因與生化研究中心”。
盡管習慣上,約克森、柳輕輕等人,還是将現在的“異種基因與生化研究中心”稱為S-307。
但無論在具體設施,還是人員組成上,S-307都已經不複存在了。
約克森最後一次去S-307研究中心,是在戰争爆發之後第三個月,全數控系統主腦的轉移工作徹底完成。研究室空空蕩蕩,白熾燈冷冷打在光滑的牆壁和地面……曾經的工位都不見了,那些機甲模型、毛絨布偶、盆栽綠植有的被帶走了,有的散在地面。
一小盆栀子花側翻在地上。
黑色的泥土倒出來,白花和綠葉,在白熾光中都小小的。
它的主人站在一邊,抱着個箱子,一動不動。
約克森記得他的ID編號是“S-307-027”。
一個很年輕的小夥子。
律研究長最狂熱的迷弟。
約克森要過去幫他把盆栽撿起來,他猛地将東西砸到地上,沖了出去。
約克森沒能攔住027,027沖進研究中心的辦公室,大喊大叫“這裏是我們的——這裏是307!不是你們的地盤!”辦公室裏的聯盟議員和研究院生物基因科學家們,轉頭,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一個神經病。
人群中,律若穿着深黑的軍裝風衣,肩膀與袖口都佩戴有冰冷刺目的軍徽。
他站在控制窗口前,帶着荷槍實彈的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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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屏照着他漠然的臉。
他沒說一句話。
越過人群,約克森看見027的臉一點點白下去。
最後兩名軍士過來,将027推了出去。
“……他為什麽不說一句?”約克森聽見027喃喃,一米九幾的大塊頭失魂落魄得幾乎快哭出來,“他為什麽不說一句,哪怕是留個307的編號啊……”
S-307研究中心的标志,被拆除的那天,S-307聊天室,ID027最後一次上線:
他為什麽不說一句話?
ID暗了下去,再也沒亮起來。
約克森不知道027是轉去了其他研究處或者軍工部,還是怎麽……大概是軍工部吧,S-307研究室曾經彙聚各個領域最傑出的天才:社會學、力學、交通學、群體心理學……全數控系統完成後,大家的研究等級基本都達到了A級。
研究院的院長和元老們,在全數控系統轉移完畢時,開了慶功宴。
他們穿着古典時代的西裝,打着複古的領結,舉着高腳杯,感謝S-307研究中心全體成員完成了這麽一項空前絕後的偉大事業,讓人類在擺脫舊時代的落後社會體系上,邁出了關鍵的一步。S-307研究中心,人人都是偉大的英雄,你們将擁有前所未有的權限,和選擇項目的自由……
約克森只想抓起香槟,潑到他們臉上。
沒有S-307研究中心了。
大家熬夜熬夜,加班加班加得天昏地暗過的地方,就這樣,挂上了更嶄新的,更高級的牌子。
不屬于他們了。
S-307的研究員,一部分轉到全數控系統主腦管控中心,負責協調系統,為軍事裁決部整理、傳遞數據。一部分拆散調離到其他各個部門,就像027,他是生物武器的專家,一貫是軍工部迫求的人才。
更名為“異種基因和生化研究中心”的S-307,變成聯盟第一軍事科學封鎖基地。
保密等級和進出需要的權限等級高得難以想象。
約克森曾經習慣性将磁懸浮車開到S-307研究室前的廣場,還沒靠近大門,就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攔了下來。
由銀河市第一研究院調來的研究員,穿着白大褂,從旁邊經過。
冷淡又高高在上地掃來一眼。
約克森舉着手,讓士兵搜查,看着他們一派精英範地刷過權限卡,走進他們74年底改造的實驗室大門,簡直想要破口大罵:你們算個屁,你們部長是我們的研究長,你們待的研究室,設備是我們一件件組裝起來的!
就他媽連門上的鳶尾花,都是我們畫的。
約克森忍住了。
徑直開車離開。
……他為什麽不說一句話?
“一會就要軍事素質檢查,你發什麽呆?”
約克森被捅了一下。
他猛地回神,趕緊掃了一眼面前的城市安全監控窗口呈現的動态數據,犯罪率、游..行率一如既往——D1區有十九個幫派因為火并規模超出限制,驚動城市安全衛隊,已對該地區進行定點清理。23名未注冊信息員身份的黑客羅網。
——其中13名被判處一級擾亂戰時治安罪,已槍決。
軍事素質檢查的通告已經響了起來。
約克森迅速檢查完數據,調整某地管控等級。
然後起身,習慣性要同身邊的同事一起走——當初在S-307研究室一起加班,精通建模的那位。
一轉頭,卻愣住了。
同事桌上,擺了個大箱子,水杯、模型等等,都裝在裏頭。
“你做什麽?不是要去檢查嗎?”約克森愕然。
同事抓了抓頭發:“我要辭職了。”
“哦哦哦,”約克森抓着頭發,只會“哦”。
“我算了算,”同事說,“現在存款也差不多夠我跟我老婆養老了,還能養個女兒,讓她上諾比頓公學的學費也夠了。現在全數控主腦中心的人,越來越多,建模的也不差我一個,我做的也沒什麽了,以前老加班,也該在家裏多待一待……”
約克森幹巴巴:“是該多待一下。”
“就這樣,”同事也幹巴巴地将一個水杯遞給他,“留個紀念。”
“哦哦哦,謝謝。”約克森手忙腳亂地接過水杯。
兩人相顧無言,過了會,同事抱着箱子,說:“再見?”
約克森嗓子發幹:“……再見。”
參加體檢的人向二樓通道走,辭職的同事向大門口走,約克森目送他一路逆着人流。這一層全數控系統負責室裏,只有他們兩個是熟人。忽然,同事腳步停了一下,約克森的心髒也跳了一下。
一隊戰靴黑亮,軍裝挺拔的士兵走了進來。
——銀發的律研究長在他們中間。
隔着人群,律研究長微微垂着眼睫,薄薄的眼皮,鍍一層光。
面容白皙,唇瓣嫣紅。
和以往每次低眼檢查他們的模塊運行有沒有故障一樣。
同事攥緊了大紙箱。
有那麽一瞬間,約克森以為同事會沖上去。
軍靴敲擊地面,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身姿挺拔,冷酷嚴肅的衛隊軍官一橫手臂,将附近的人驅離。同事抓着紙箱低下頭,和其他人一起,避讓到旁側。深黑的軍大衣與所有人遙遙擦過,律若沒進來——他徑直走進電梯廂。
……哦。
他現在不是律研究長了。
是律部長。
約克森遙遙地看着,手插.在口袋裏,掌心被儲存條的棱角烙出深深的印子。直到電梯廂向上升起,消失不見,也沒能拔動腳步。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律若來全數控光腦控制中心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檢查完全數控系統的最後一個版塊,律若調整了部分數據後,關掉窗口。他走出控制室,任職倫理監察部已經快三年的明茉委員長站在門外。
她依舊是窄框眼鏡,白大褂,像個研究員多過于倫理監委員長。
明茉抱着文件夾:“律部長,這邊請。”
随着異種戰争爆發,戰時法律頒布通過。學術倫理與道德監察部幾乎退出人們的視野——一切讓位戰争,一切讓位勝利,既然犧牲一艘星艦,消滅一支異種部隊,是正常的且廣為人所接受的,那科學倫理也就沒什麽好提的了。
但明委員長還有另外一個身份,生命學派直屬研究員。
這個身份讓她不同于其他的倫理監成員,在戰争年代她依舊身居要職,
聯盟科學研究院的研究員身體素質、心理狀态乃至精神指數的檢查,咨詢,治療,都由生命學派主持,而明茉便是負責人。白熾燈照在生命監測艙外,透過玻璃罩,明茉淡棕長發垂落,白大褂領口的徽章灼灼反光。
律若的視線在她的臉上掃過。
“介于您的特殊性,我們只采集一些基本數據,”明茉隔着觀察窗問,語氣耐心,仿佛她是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而不是白大褂的研究員,“一有異常,立刻終止,您看可以嗎?”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給律若一種淡淡的熟悉感。
但律若檢查自己所有記憶。
确認不曾見過這樣一個人。
律若剛剛進過全數控系統的控制室。
此時,他進入控制室前後的監控視頻,全部投影在一張張光幕上。
外太空軍事安全防禦部的信息員和研究院的研究員逐幀逐幀研究,試圖通過視頻分析律若的舉動——“外太空軍事安全防禦部”只是對外的名稱,蘭德議員所率外太空部,前身是舊紀元的秘密警察、特務機構。
在星際時代,這個低調的部門沿襲了它在舊紀元的使命。
“怎麽樣?”
蘭德議員走了幾圈,問研究院的人員。
“他檢查了全部的模塊,調整了δ系星座的太空信號塔建設計劃,”研究院人員彙報,“應該是為了下一場戰役做準備。”
“确定沒有異常?”
“檢查每個版塊所用時間都相等,”研究院人員道,“從時間判斷,沒有發現異常。”
蘭德議員皺了皺眉。
這時,一個在光框前的研究員,忽然道:“植入監控器的數據顯示出來了!”
蘭德議員立刻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光屏前。
深藍的光屏上,出現幾條熒藍光線,經過短暫的連接波動,随即很快就穩定在一個令人驚訝的穩定高頻線——這代表受監控者的思維,始終處于一個高速計算,卻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狀态。
類似的屏幕,在整個安全防禦部,已經初具規模。
“這個神經元運算能力……”旁邊的腦域科學家低低感嘆,“簡直就是奇跡!”
“請坐。”女人将一杯水推向約克森,“你來找我,是已經考慮好了?”
約克森沒接水,低頭看桌面:“如果行動,你們打算怎麽做?”
“對他?”
“對他。”
女人沉默片刻,雙手交疊:“我不想欺騙你,但我也必須告訴你,他的威脅太大,是我們必須解決的目标。”
“原因?”
“第一,他是聯盟議會與軍方,鎮壓一切的最好工具,最鋒利的達摩克利斯劍。現在,他的主要任務,還是對抗異種的軍事戰争,而随後全數控系統接管戰争,聯盟勢必将他轉到對內的鎮壓行動。你應該清楚,一旦他執行命令,要突破他的計算結果,困難程度有多大。”女人道,“第二,生命學派與聯盟軍方,耗費苦心,已經将他打造成‘軍事領袖’與‘人腦戰勝智腦的象征’,只要不毀掉這個虛拟的政治偶像,就無法令民衆從自身自由淪喪的榮耀犧牲中清醒。”
女人看向約克森:“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們別無選擇。”
約克森沒說話,許久,他擡頭。
“我只有一個問題,如果為了廣義的自由,選擇殺掉他,不同樣是為了大多數人犧牲極少數人?——同樣是為了更多人,犧牲少數人,我們和他有什麽區別?”
漫長的寂靜,沉默的又換成了女人。
約克森将儲存條放回到桌面。
站起身。
“24年前,我就可以選擇處掉他,”女人忽然開口,“我猶豫了。”
約克森愕然擡頭。
女人坐在沙發上,她那張精致而不施粉黛的臉沒有一絲表情,仿佛戴了張白色的面具,看不出年紀,也看不出情緒。
“那是我犯下最大的錯誤:他永遠不可能,也永遠不會,理解什麽是憐憫,什麽是同情。”
“——他是文明的異種。”